長壽苦(外一首)
九十高壽,本該是福
沒有養生,也沒有煉丹術
就已經抵達
你卻長嘆一聲,長壽苦啊!
和你一起走路的人
差不多都離開了
你最心愛的,那個和你一起
寫詩餵鹿的人,也走了
山川依舊
但大河已不是以前的大河
青山也不似以前的青山
甚至掛滿客廳的面具
也都對你改變了表情
你讓頑強的記憶篩選往事
把幾個詞語和一些人的名字
刻在石頭上
然後選擇忘記其餘
你說,以前大河仿若流進了
窗子
現在已經看不到大河了
樹長得太高了,長到了天上
和你告別時,你佇立在窗前
夕陽的餘光籠罩着你的身影
這是另一個暮晚的開始:你的臉抵着玻璃
在聶華苓家中作客
你從人群走出來
把我們帶到你綠樹掩映的家
家很大,劉國松的明月
映照着黃永玉的荷花
屋簷下懸掛着
瘂弦的紅玉米,莫言的紅高粱
你打開過很多門,拆掉過
很多牆
路是一匹匹馬,從這裡奔向遠方
客廳中那張簡樸的餐桌
就是一張世界地圖
繪製它的,是各國的語言和方言
坐在餐桌邊
我接過一杯高山茶,就越過了
台灣海峽,我們住在
同一種語言中
我們很早就實現了統一
——被同一種文字
窗外是滿山的青翠
但你說的麋鹿已不見了蹤影
卻看見一頭辛勞的中國毛驢
從安格爾的詩集中跑出來
在我的眼睛中驚起一陣塵土
你從給予中得到豐盈的饋贈
一粒種子長出了三生三世
也留下一部愛的參考書
封面是飛鳥打開的天空
封底是大河奔流的土地
姚 風
注:安格爾,美國詩人,聶華苓已故丈夫,曾訪問中國並出版了關於中國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