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平安狂想曲
上高鐵了,靠窗,在珠海往廣州的路上。從台大畢業回澳已經第四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去廣州,以編劇的身份去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是去,不是回。每年清明,我都會和家人回廣州掃墓,掃那個我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的人的墓,我太爺。
一
太爺是我爺爺的父親,對他的事我一無所知,在爺爺生前我沒有去問他,爺爺死了,我也沒問父親,父親也死了,如今我無人可問。所有親戚都不知道我太爺的故事,例如我堂弟,我們拜的是同一個太爺,但終歸爺爺不同,他爺爺是我爺爺的弟弟。你沒猜錯,他爺爺和爸爸也都死了,他也不知道太爺的事情,我們沒人知道,但拜已成習慣,與其說是拜一個虛構的太爺,不如說這是一個大家喝酒的日子。
我和堂弟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的太爺、爺爺、父親都埋在這個山頭,我只有太爺在這,其他都在澳門,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回來。或許是因為我是個內向的人,跟着父親一拜幾十年,爸死了,我開不了這個口,和親戚們說:今年我們家不回來了。他們會問:“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我可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出事了?沒有,只是我爺爺和父親都在澳門,將來要是我生孩子了,他們問我:“我們去拜誰?”我連他應該怎麼稱呼我太爺都不知道。我說,我們會去拜你爺爺的爺爺。孩子問:他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忘了,我們拜的時候就會想起來了。這樣還不足以說服他們,我還要加一句:我們去玩,去滑雪好不好?
好,去滑雪當然好,我知道我一定是最後一個去看太爺的人了,我那些還未出生的孩子,或許連我死了都不會去拜的吧。我要提前僱好拜我的人,每年去一次給我擦擦照片,一直僱到他們死去,我要成立一個信託基金,讓我的墳一直都有人擦下去。哪怕擦的人死了,仍有新的人會接手去擦,只要他們擦我一天,我就活多一天,第三種死亡就還未結束。
今年是最後一年了,我和自己說,明年一定要找個藉口不去拜我太爺了,我每次都這樣和自己講,但話到嘴邊,堂兄弟們的熱情又讓我提不出來。我多想向他們解釋,我不是不來找你們喝酒,我只是不想要搞這麼形式主義的一套,我可以清明後兩周才來嗎?光喝酒不掃墓?
現在我在高鐵上,拿着我改編的劇本去見製片人,如無意外,明天晚上有時間和堂兄弟們一塊宵夜喝酒。他們會問我來廣州做什麼了?我可以很自豪地告訴他們:以前我回來是回到過去,現在開始我回來是奔向未來!因為我要來廣州發展啦!他們會有甚麼反應呢?
劇本是《逃離拉斯維加斯》(又名《逃離賭城》),這是米高 · 菲格斯在一九九五年編劇導演的美國電影,尼古拉斯 · 基治憑此片獲得了奧斯卡、金球獎最佳男主角。我很喜歡這個劇本,當製片人問我:你有什麼作品拿來兩地合拍嗎?我第一反應就是:有,我有一個一直都很想拍的劇本!為了保持神秘感,我沒告訴他這是個什麼劇本,故事說的是一個編劇酗酒、離婚,他決定帶上所有錢死在拉斯維加斯。在那裡他遇上了一個妓女,兩人共同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劇情不老套,不會說那妓女拯救了他的靈魂,讓他改邪歸正。而是躺在他的懷裡看着他慢慢地死去。他最終如願地死在了拉斯維加斯。我想將地點改成澳門,將主角改成導演,他要在澳門拍完自己最後一部電影,他要將他在澳門遇見的所有人拍進這部電影。以至於他都忘了這部片是劇情片還是紀錄片。他要在酒店裡剪完最後一刀再死去,看着他電影中的女人。他沒有啟動資金,只帶了五萬塊錢,他知道五萬塊於事無補,便決定了用手機拍,片子直接放上網就好了,他相信他的才華,不用上院線也能成為經典,他不需要看見任何觀眾對他作品的反應。但他為什麼又要賭呢?因為他還有最後一口氣,他要看看有沒有可能用五萬塊贏一千萬回來。
不知道製片人會喜歡這個想法嗎?這可是我北上發展的第一步呀,這個片子要是成功我就去上海,上北京,然後去美國。唉,我不喜歡他們老說澳門在賭,但沒辦法,所有人聊起澳門都是賭,他們甚至弄混了以為澳門被英國管治過。連嚴歌苓來澳門也是寫一個賭場的故事,那麼既然你們這麼喜歡賭的故事,我就寫一個給你們。這個片子出來以後,我就再也不寫賭了,我要告訴大家:澳門除了賭還有別的。以前大家出國聊起:Where are you come from?我們說澳門是沒有用的,要解釋一句:在香港旁邊。有的解釋煩了,就直接說:我是香港人。
回歸後賭業發達了,從東方的蒙地卡羅到東方的拉斯維加斯,再後來賭收已經是拉斯維加斯的七倍甚至十倍了,我們成為了世界第一賭城,我們再也不用冒充香港人或告訴別人我在香港旁邊,再也不用成為什麼的東方了。那麼現在也是,我要告訴大家澳門除了賭以外還有別的,我就得先用賭這個題材跑出來,這樣你說別的什麼才會有人關注,例如:澳門他媽的還有湖。
我的堂兄弟一定很服我,從小我就覺得他們很有才華,他們看日漫就會日語,看韓劇就會韓語,我是不行的,我覺得他們的智商比我高多了。不,不會的,他們不會服我的,無論我做出什麼事情來。就像小時候我成績比他們差,但我們考前十名都能進清華北大、復旦南大,而他們只進了個華南農業大學。他們見到我多少都有點酸酸的,說:台大來啦!
我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好像進台大是件很羞恥的事情。
唉,製片人也會這樣想吧?他會說:很開心和你合作呀!實際上他心裡頭只想拉一個兩地合拍項目,來獲得政府扶持,來拉資金,他們找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澳門特別行政區。
噢,不對,這樣的話我的劇本好像就不能這樣寫了,我要將結局改得真善美,寫主角在澳門遇見一個單純的女孩,找到了一生的希望,最後他獲得了政府扶持資金,片子上了院線,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他要通過澳門故事來講好中國故事,不能學老美那一套,動不動就死,就嫖。
他們會找多兩個人和我一起改劇本吧?甚至到最後我連劇本被改成怎樣了都不知道?不行,我要讓他們重視我這個人,而不僅僅是我背後的這片土地。想起去年我參加一個活動,和全國各地的編劇一同開研討會,大家酒後都不是聊自己的片子,而是比自己有多慘。一個說:我們能出來一個人不容易呀!我們市當年就我一個上北大的。另一個說:你那地方就算好了,在我們那裡,小時候都沒頓飽飯吃的。另一個接着說:我們村去年才通上電。這將我嚇呆了,二○二三年才有電?這是什麼概念。他們這時都有意無意地望向我,大概是因為我被他們推到了主位上坐,事到如今我能說什麼呢?他們的眼神好像我堂兄弟,在責備我:你沒過過苦日子吧!他們的意思是,既然大家獲得的成績都差不多,都考了九十九分,那麼我比你苦,就意味着我比你更努力,大家凡爾賽的是努力。也是我喝多了,氣不過,覺得我堂兄弟看不上我也就算了,你們也看不上我,全世界都看不上我,我就狠狠地拍起了桌子,哭着說:
我從小是個孤兒!
沒辦法,不吹牛他們就瞪我,這個謊編完後他們這才將眼睛轉為柔和,拍了拍我的肩膀,並將這種柔和延續至今。對,這招好,我也要設計一個劇情,和製片人說我有多慘,噢不行,製片人看中的是我背後的資源,我要和他說我有多好。但和導演說的時候就要說我有多慘。我要將他們分開兩張桌子,這樣才不會被拆穿。嘿,他們人人都說我們澳門人不懂人情世故,你看我多懂哈哈,笑死人。
哎,不過我要以怎樣的姿態同時見他們兩個人呢?像《逃離拉斯維加斯》這部半自傳式的小說,作者將電影版權賣完後就自殺了。像尼古拉斯 · 基治為演好醉漢,和酗酒的詩人一 起,錄下他們醉後的囈語。每個人的成功都不容易。我也要上演這樣的人設嗎?告訴他們我終於逃離了澳門,那個只有你們一個村那麼大的小城?事實上我一直渴望在內地發展呀,以前在澳門一個有本事的人會去香港、台灣,牆外開花牆內香,現在語境不同了,我們要在內地闖出成績來。唉,真的不喜歡澳門,住久了就審美疲勞了。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對自己沒信心。我這個改編劇本真的好嗎?發給大家看都是舉大拇指,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去到哪裡。我很迷茫,很痛苦,很壓抑,他們會說:別想太多,把事情認真做好就行。站着說話不腰疼,不把方方面面都想一想能把事情做好嗎?全是卷出來的人精,你不用他們思考的方式思考能行嗎?我是在做文化輸出嗎?唉。到中山站了。孫中山故鄉歡迎您。
我想將劇本拿出來再看兩次,又不敢,出門前我已經看了兩次了,昨晚又看了兩次,昨天早上和中午分別看了一次,就只是改了幾個錯別字而已。我找不到問題了,看得太多次就會麻木,你就沒感覺了,我不能讓我的激情消退,我要……看還是不看呢?唉,煩死了。要不我就直接和他們說:你們想怎麼改就怎麼改吧,只要片子能上就啥都好說。需要什麼就告訴我,能做的我都會做。我就啥也不管了。你要我幫你賭,就把籌碼給我吧,謝謝,不客氣。
二
只有不到半小時了,我到底是要修改我的電影劇本還是寫一個和製片人見面的劇本呢?有了,逃離賭城嘛,逃離澳門嘛,這很簡單,我將《逃離賭城》改成一個尋根故事就是了。說主角在澳門酗酒,嫖娼,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一天他想念他廣州的太爺了,但他對太爺一無所知,他想在自殺前弄清楚太爺是誰。於是他走訪了所有能找到的親戚,試圖從他們口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太爺來。
他發現,太爺原來是民國時期被派到法國學習的工程師,到法國後就沒再回來了,剩下孤兒寡母在廣州,後來兒子移民去了澳門,多年後得知太爺的死訊,想將他的屍體搬回廣州,一輪拉扯終究拗不過他在法國的繼母,骨頭死活不回來,於是他只好在廣州建了一座空墳來延續着這份鄉愁。他爺爺知道將空墳建在澳門沒有合法性,太爺從未來過澳門,爺爺恨他的父親,從不跟子孫後人講述他的故事,但他又愛他的父親,要所有人每年陪他回來。他很自豪,因為別的澳門人都說“出省城”,只有他爺爺說“返省城”,他爺爺始終覺得自己是大城市出來的,子孫的鄉愁不過是他“城裡人”的虛榮與驕傲。在尋找線索的一步步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情,鄉親們的故事。他終於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不死了。
嗯,這個劇本似乎不錯。《逃離賭城》是說一個人逃進賭城,我這個《逃離澳門》是說一個人逃出賭城,符合了錢鍾書的: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不過現在的裡外已經不明顯了,我們是裡面的人同時又是境外人員,這使得我終究弄不明北上發展是進還是退,是以進為退還是以退為進?是你勇敢的表現,還是躺平的表演,用以買多一份海外的保險。哈哈。北上,對,離開澳門就是北上,澳門以外就是北方,就像廣東人說,廣東以北都是北方人,福建人說福建以北都是北方人。我想起有個廈門編劇告訴我:我覺得廈門以北就是北方人。笑死,他連泉州,連省會福州都包含進北方人了。那麼江南呢?江浙又會覺得江浙以北才是北方人,沒有了,似乎全是北方又似乎沒有北方。似乎我們都活在了一個虛構的北方之中,就像我太爺的墳。
對了,劇本還沒改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情,鄉親們的故事。他終於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不死了。那麼這個鄉親們的溫情是什麼呢?是他發現他輕而易舉就上到的北大是鄉親們全村敲鑼打鼓地送出五里地的故事嗎?不行,換一個。是他發現鄉親們把他當成了從澳門這個國際都市來的“城裡人”,這讓他感到虛榮?不行,再換一個。是他看見了鄉親們貧窮卻仍然樂觀地活下去?唉不不不,難道又要因為女人嗎?好吧,他遇見一個女人,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那個開着車帶他到處尋根的女司機。他喜歡她什麼呢?不,不要一見鍾情,要設計劇情反轉,要他們互相都很討厭對方,他覺得她衣着沒有品味,她覺得他是個遊手好閒的酒徒。他一直不想要家庭,不生孩子,那麼這個女的要有一個孩子,最好是女兒,她是個堅強勇敢的單親媽媽。那麼我就要在這個孩子身上下功夫了。設計一次車禍?她的孩子被車壓住了,他看見一個母親為了孩子居然將一輛Audi A6舉了起來?他送她們去醫院,得知她原來是個孤兒,在陪伴中,他們找到了心靈的依靠!
太棒了,製片人應該會喜歡這個故事。
在這個基礎上我要強化男主的背景才行,他為什麼酗酒呢?不能因為離婚,更不能像原片那樣:“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酗酒才離婚,還是因為離婚才酗酒。”就像《小王子》中的國王:“他酗酒是因為他想忘掉羞愧,他羞愧是因為他酗酒。”在這裡他要有一個確定的理由,不能搞虛化,內地朋友普遍不喜歡沒來由的東西。他要因為母親!像《阿飛正傳》那樣,張國榮有個養母,酗酒放蕩的養母,他要回泰國?好像是泰國尋根。那麼男主的母親是怎樣的呢?這樣吧,母親的缺位。他的母親在他很小時就死了,他從未感受到母愛,他的父親對他不管不顧,將錢花在了別的女人和孩子身上,所以他恨所有的女人,他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直到他遇見了她!
沒想到我用三年都改不出一個字的劇本在這趟一個小時的高鐵上完成了華麗轉身。我已經開始想像這部戲盛大上映的畫面了,想像大家為了這個題材嘩嘩地投錢進來。男主的目標演員是誰好呢?彭于晏?有點太帥了,霍建華好像更適合些。女主就馬伊俐吧,喜歡她在《我的阿勒泰》裡頭的味道。
不知道我的堂兄弟們會怎麼想呢?他們會誇讚我真棒,說:“嘩,馬伊俐居然在拍你寫的劇本呀!”他們會敲鑼打鼓地告訴我所有的廣州親戚,接着拉大隊一起去戲院支持。我們在廣州有二十多個親戚,還可以包個小場給他們。他們會喜歡這個尋根的故事吧?我到時再在裡頭加上他們的影子,或者讓他們參與一下群演,孩子們一定會因為能參與到澳門叔叔的電影開心得跳起來的。叔叔們也會對我另眼相看,覺得我沒有忘了祖宗。
等一下,這樣一來我還怎麼向他們提出……今後不回去拜太爺的事情?我寫了個尋根的故事呀,居然寫完後就不拜太爺了……堂兄弟們在清醒時肯定會熱情依舊,然後在喝醉時罵我:
“你對家鄉根本沒感情,拍什麼尋根的故事。你這是借着大灣區的發展在消費身份優勢!你這個名不副實的既得利益者。”另一方面,身為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編劇,我這樣改劇本真的好嗎?這是我內心想寫的東西嗎?我想起一次在上海交流時,一個北京朋友酒後抱着我說:“要是你為了賺錢將自己改得面目全非,嘿嘿……”
唉,這個劇本到底要不要改呢?要不我還是回去吧,到站後買下一班的車票回澳門吧,反正十五分鐘一趟車,我告訴他們我病了,急性腸胃炎。還有三分鐘就到站了,我到底要不要回去呢?如果回去,腸胃炎這個劇本製片人會相信嗎?我要不要為我的回去寫一個完整的、可拍性強的劇本呢?這樣哪怕我和他們不在這個專案上合作,也能為未來買條退路吧,他們便不會認為我是不想合作,而是我非常渴望合作,但被不可逆的因素阻止了。可這樣真的好嗎?要不咱還是別改了,硬着頭皮試試?
到站了。
席 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