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返回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很有紀念意義。”從蘇州返回北京的高鐵上,他打視頻過來。隔着斷斷續續的信號,我聽見他說,兩三年後我們會見面的,畢竟這輩子那麼長,總是會見的。
“算了吧,你那邊有些地方連階梯都沒有。”我淡淡笑着回應。思緒飄到那天下午,香格里拉二月的冬季,風仍然陰冷,腳踩在古城街道的石磚,旁邊還是昨夜白雪融化後的水。我裹緊身上的厚外套,冷厲的風吹到人的面龐乾澀,如刀割一般。
在山上。黃白、紅黃相間的藏族建築依山而起,景區遊客不多,也許是天氣冷的關係。我走到導遊所說的偏殿,那是當地人住的屋子。偌大的山,一望過去,白茫茫的雪遮住了半邊,雪中有通體黢黑的犛牛,毛髮凌亂,並不肥潤。和這裡的藏族人一樣,個個精瘦結實,牠們要幹活。
在雪裡走了一段路,開始疲憊。抬頭看去,往上仍然是無盡的階梯,有的斜坡還是泥沙路,只搭着讓人通行的木板。往下,無盡的階級,土黃色。風雪之中,我開始迷失了方向,在一戶人家面前,傻站着。
門突然開了,一個藏族小夥推門出來,都沒有想到這裡會有人,我們都愣住了。一聊之下,才知道對方還年輕,和我差不了幾歲。
屋內。普通的藏式裝潢,精緻的雕刻和花紋,客廳很大,我們遙相對坐。我問他平時看的書,他從客廳隨手抱來一本。字大,很厚,都是藏語。
很澄澈的眼神,這是我的第一感受。他縮着手,很靦腆地坐在對面沙發,我這才注意到,他還真是個孩子。嘴角形狀很特別,微微往上,在笑似的。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外面蒼白的天空混着冷風還在吹,屋內光線昏暗。“這兩天下雪了吧?”他很高興地問我。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呢。”他眼神望着外面,感慨地說。我才意識到,這是聊這麼些時候以來,他主動提的第一個話題,竟然是雪。
“酥油茶好了嗎?”我有點尷尬。
對方重新回廚房弄。酥油茶是鹹的,我不小心灑在桌上,笑了一下作為掩飾,連忙從包裡拿出紙巾擦桌子,整理狼藉。
他垂着眸,目光透過睫毛,沒有言語。半晌,開口問:“很疼吧?手。”
我搖頭:“不疼。”
根本沒有碰到我的手,他的心怎麼會這麼軟。
對方再低頭要給我倒茶,我看見他垂下的眼眸,高挺的鼻樑。很異域風情,藏族的孩子好像都是這樣,甚至講兩句都會看着你笑,眼睛亮晶晶的。
但他不敢笑。一開始接觸時極其靦腆,僵在那裡不敢動。“你屬甚麼呀?”他問的時候聲音不大。
“屬龍。”
“那我比你小一歲。”他笑,眼睛彎彎的:“我屬蛇。”
我不知道屬龍和屬蛇有甚麼重要的,不過他難得有想知道的事情,所以這變成了重要的事。後來不止一次,我誇他眼神乾淨、善良。他每次都會閃爍其詞,要麼就駁我:“我覺得我眼神也沒有多善良。”
“你懂甚麼眼神。”我不忍耐他。
“如果你懂,為甚麼不加我微信?”他念念不忘這件事。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發生的。
“你有微信嗎?”送我出去時,外面的風已經停了。仍然是土黃色的石階,下邊是黝黑的犛牛。我見他拿出手機,我神使鬼差地,搖頭拒絕了。
對方語氣很失落,有點失望,儘管表情上沒有表現出來。“……不想加嗎?”他試探着問,語調仍然是溫柔的。
我實在待不下去了,縮起脖子就趕緊跑。
當天回家,後悔了一整晚。第二天又跑去那片地方。他剛下山,在同一條階梯,我們又見面了。那一刻我想感謝諸天神佛,我終於把他找回來了。
“哎呀,我已經為了我的錯誤付出代價了。”在他的詰問中,我抱着頭躲避,又加了一句:“每個人都會犯錯。”
“那我怎麼就跟你認識的時候沒有犯錯?”他不依不饒。自從我們關係熟了,他講話就這麼直白,天外飛來的一句。我目視窗外,被堵得無話可說。
他又立刻為我解圍:“我開玩笑的。”
似乎放過我了。但明顯能感受到,那次拒絕他,對他單純想交朋友的柔軟的心,傷害到了。所以他才念念不忘。我始終無法解釋清楚:不加他不是因為他不好,而是因為我不好。
“我也覺得我的心還算善良。”這是他的自我評價,喃喃地說:“只不過我有時候喜歡開玩笑,這也是身邊朋友給我的評價。我對熟悉的人是這樣的。”
開玩笑這件事有損善良嗎?他竟然善良到覺得這件事會傷害別人的情感。
他看不得別人受苦。
就算是我受一點點苦,傷了,疼了,冷了,有時是有意為之。他發現了,就把我狠狠罵一頓。我不知死活地在他面前再提,我以為他不會再罵的,他說過不再管我。他又罵了我一頓,這次比之前更狠。
或者說,從他聽到的那時候,他就已經心有怒意了。只是按捺着忍到這時候才發作。後來我不敢再受苦了,我畏懼他罵,比我畏懼自己受苦,更畏懼。
他不是一個柔弱的孩子。
儘管他展示過許多遍,我還是不信,我記得他一開始靦腆縮在一邊的樣貌。可是他真的強壯,這是客觀事實,擺在我面前,不由得我不信。尤其是我發現他搬磚、砌房子,任何粗重的體力活都可以勝任時。
香格里拉嗎?印象裡仍然是撒着星星點點白雪的黑磚,酥油茶的熱氣飄散而出,還有黃白、紅黃相間的建築,以及高原反應。
他說:“那時候有些地方沒階梯,是還在修,現在都修好路了。”
“有階梯我也不來。你那邊階梯那麼長,上次差點死在那。” 我差點要脫口而出。回想起第一次我高原反應,頭疼得像針扎,很怕自己一腳踩空往下摔。我知道自己體虛,與我同行的人都沒有這個問題。
“那我背你上去。”他說。
十階,五十階,一百階,還是兩百階。都上得去的,以後有他在,就不用再怕這
個了。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