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工業革命：技術熱的冷思考
自工業革命伊始，“技術熱潮”便從未停歇，技術的不斷迭代與升級，正將人類從必然性勞動中解放出來，勾勒出文明發展的輪廓，並推動了繁榮。而今，數字技術日新月異，研究、開發與應用熱火朝天，不斷進入各個領域，我們正在經歷一場新的巨大變革。數字技術及其應用，帶來了甚麼？我們又會因此失去甚麼？我們該如何與新技術共處？
1.新技術迭代升級掀起多輪革新熱潮
隨着數字技術的不斷進步，在資金投入、改革創新的持續推動下，數字熱潮在全球範圍內持續升溫。5G、雲計算、大數據、機器學習等各領域新技術不斷湧現，加速迭代演化，最終得到廣泛普及和應用，帶動生活、生產和消費，並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具代表性的新興技術非“人工智能”莫屬（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AI出現至今，歷經互聯網智能化、商業智能化、實體世界智能化、自主智能化等多次不同程度的熱潮。其中，“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的火熱背後就是人工智能應用的成果。二○二二年十一月，美國開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OpenAI）推出了第三代聊天生成式預訓練轉換模型──ChatGPT-3，它是一種自然語言處理工具，能夠實現互動回覆，從文本生成文本。二○二四年初，“Sora”正式亮相，它具備從文本生成視頻能力。正如其名，Sora意為“天空”，象徵着無限自由。官方宣稱，它能夠有效地“模擬物理”和“數字世界”中的各種元素，包括物體、動物和人類。與以往的視頻生成模型和演算法相比，Sora是一個通用的視覺數據模型，能夠生成各種持續時間、寬高比和解析度的視頻和圖像。它通過收集大量不同解析度和時長的視頻，進行降維處理，獲取視頻的潛在空間數據。二○二四年五月OpenAI發佈的Chat-GPT4O則是一個更為“人性化”的模型，能夠達成表情、情緒和情感的即時互動。這意味着，Chat-GPT4O能夠提供更為自然且更具吸引力的互動，能更精準地查詢與回應，進而促進無縫溝通，並最大程度地減少潛在的誤解。二○二四年九月，OpenAI又發佈了更加強大、更加智慧的ChatGPTO1。
2.新技術應用推動新質生產力的解放
新技術正以風馳電掣之勢發展，帶來諸多益處。其中，最為顯著的當屬“生產力”的大幅解放，以及日常生活的極大便利。馬克思曾指出，“生產力即生產能力及其要素的發展”，此乃社會發展的內在驅動力，一定程度上，生產力反映了人類在生產過程中與自然的關係。
各國正積極推進面向未來的新質生產力改革計劃。二○一三年德國政府確立“工業4.0”（第四次工業革命）為國家發展重大計劃。第一次工業革命中蒸汽製造設備的發展使製造操作從人工轉移到機械；第二次工業革命靠電力實現規模生產；第三次工業革命因電腦和資訊科技的出現，改變了生產方式，實現了生產自動化；第四次工業革命利用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實現生產領域的數字化、智能化，變革社會。
業界普遍認為，數字化新技術將顛覆傳統的生產模式，為各行各業帶來生產和消費模式的重大革新。智慧機器人參與勞動，融入各行業的作業流程，提高了生產過程的效率和準確性，使生產更具靈活性和適應性。例如，Earth-2數字孿生地球用於天氣觀測，基於英偉達CorrDiff生成式AI模型技術，融合多類數據，讓天氣和氣候的模擬及可視化精度空前，對於提前做好準備工作，保護人們的生命財產安全都有着積極的作用。
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旗下的腦機介面公司Neuralink公佈了突破性進展。首位腦機芯片植入受試者Noland Arbaugh能夠通過意念玩遊戲和線上國際象棋。這位四肢癱瘓的男子通過直播展示了相關技能，令人驚歎。Neuralink採用侵入式方法，通過手術將電機插入大腦皮質部分以獲取高質量神經信號，其技術核心在於腦與電腦的全新通訊和控制技術。
谷歌DeepMind的AlphaFold3能預測多數生物分子的結構與相互作用，準確率大幅提升。個性化醫療逐漸成為現實，CRISPR等基因編輯技術為治療遺傳性疾病帶來新可能，遠程醫療和智慧穿戴設備方便患者即時監控健康和遠程診斷。
以影視產業為例，從業者不斷嘗試用新技術顛覆傳統影視行業生產製作的全過程。二○二四年三月六日，由國外50位AI藝術家共同使用AI生成工具，歷經三個月製作完成的九十分鐘翻拍電影《終結者2》（Our T2 Remake）在洛杉磯首映。該製作團隊將實拍、CG、AE等傳統影視製作方法與AIGC工具相融合，每個章節都採用了各異的技術方式，令這部電影成為技術融合的範例。
與此同時，內地由博納影業聯合抖音打造了首部AIGC科幻短劇《三星堆：未來啟示錄》，由即夢AI提供首席技術支援。該項目基於“豆包”大模型技術，給予了劇本創作、分鏡設計、圖像到視頻轉換等十項AI技術支持。這是影視產業與人工智能技術深度融合的新開端，探索出從AIGC生成式短劇集到“AI+實拍長劇集”，再到“AI+工業化電影”的發展模式。
技術應用解放了生產力，提升了產品和服務品質，拓展了市場，帶來創新和產業升級機遇，對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至關重要。
3.新技術應用引發的問題與反思
數字技術廣泛應用，使文化工業化、教育標準化、藝術技術化。有人言，技術、機器由人所創，不會超越人類，人工智慧非人類智慧。然而，當越來越多的人沉浸於數字構建的虛擬世界，滿足於接受和享受，人何以為人？當人的批判性思維、原創力、想像力及共情能力減弱或喪失，人何以勝過非人類智能？
根據《數字化二○二四全球概覽》顯示，二○二四年全球人口81億，獨立手機用戶56.5億，佔比69.7%，年增2.4%；互聯網用戶54.4億，普及率67.1%，年增3.4%；社交媒體用戶達50.7億，同比增長5.4%。大數據演算法推送的海量資訊，極大降低了資訊獲取成本與精力。然而，這種數據便捷性卻讓人類沉溺於手機、網絡，與遠方的距離看似拉近，與身邊眼前人的距離卻逐漸疏遠。冷靜地思考和活躍地想像遭被動的、享受的沉浸式體驗所吞噬。
在技術熱潮的席捲之下，人們是否會迷失方向，或者說，人何以為人的問題，值得我們沉靜下來，冷靜思考。一些現象已然浮現。曾幾何時，讀萬卷書乃人們追求知識的重要途徑，而今，人們讀書的時間少，看短視頻的時間多；曾經，行萬里路是親身用腳去丈量，當下，卻多借數字化視頻來領略；往昔，見萬千人是面對面交流，現今，不見面不交談，見面也低頭（看各自手機），僅在網絡中溝通。
在各種“流量”的推動之下，人們沉浸於接踵而至的熱鬧影像奇觀之中，一天甚至可能會花費多達6-7個小時，致使冷靜思考、活躍想像的時間和空間被大量擠壓。越來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不像以前那樣，與文本拉開一定的距離，停留、欣賞、思考，如在一個雨打芭蕉的午後，就着一杯清茶，讀一本小說，又如在美術館靜靜地駐足觀賞一幅畫，而是熱衷於追求聲光電綜合呈現、與現實生活一般栩栩如生的場景，過度執着於沉浸式感官刺激。與影像文本的即時性、娛樂性不同，文字文本具有嚴肅性、穩定性，文字的力量能夠讓人反覆思索，優秀的文字能夠引發人的無限想像。誠如南朝時期文學理論批評家劉勰所言：“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文心雕龍》中的思接，視通，乃是文字的力量，是借助文字想像力的思和通。藝術生動之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何實現這個“如”？不是靠技術造成的沉浸式，而是靠讀者的想像力！以短視頻為代表的影像文本甚囂塵上的今天，人們在綿延不斷的短視頻營造的奇觀中獲得滿足，是否還有時間思考，是否還有能力想像？人類的想像力、創造力會否在視覺文化中迷失，值得警惕和反思。
另一方面，我們在影像文本主宰的視覺文化中，真的能夠看到或者體驗到現實生活嗎？感受到我們自己嗎？工業革命之後，由於機械化生產方式的出現，人們可以複製，能夠大批量生產，比如藝術品的複製就可以採用機械製造的方式，名畫可以通過印刷術來翻製，也就是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所說“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生產方式。
而今，隨着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成熟，AR、VR、MR等可穿戴設備的不斷進步，內容生產這一角色不可避免的向AIGC轉變，Chat-GPT4O、O1、Sara等的出現更是向我們預示了人──機交互的巨大潛能。視覺文化（visual culture）已經發生虛擬性轉向（virtual turn），或者可以說，虛擬文化（virtual culture）已經到來或者說正在到來，假以時日，它將鋪天蓋地。任何藝術、任何物理世界的景象，都可以數字化，都可以被轉化成逼真的影像。
我們用數字創造出另一個人造現實，一個與外在現實平行的“類像”世界。類像不是假的，它確實存在，是另一個“現實”。這個現實由虛擬的符號構成。符號就是現實本身。網絡傳播中，從由真人扮演主播，到由真人形成虛擬主播，再到完全由數字合成一個虛擬主播。這不再是一個模仿問題，也不是一個複製問題，這是一個用符號化的現實取代現實本身的問題。在視覺與互聯網集合的虛擬的影像社會中，人不再是主體，而是淪為符號。
人造的數字虛擬影像已經幾乎填滿了我們生活中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重構了我們的感官系統，重塑着我們確認世界的方式。人們在新技術中狂歡肆意，沉浸其中，還時不時的參與其中，忘記了或感受不到時間與空間，停止了思考與想像，日復一日地、平靜地接受虛擬世界所帶來的一切，導致現實感的減弱及喪失。
無論技術走向何方，無論文明如何演進，社會怎樣變遷，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的東西，不能丟失，不能放棄。技術的滾滾熱潮中，我們更應該保持清醒的現實感和具有批判性的想像力，守護人類的基本價值，而不是在資本的裹挾與技術的變革中隨波逐流，徹底淪為被文化工業所生產的符號。
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
教授、院長、博士生導師
張志慶
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
電影管理博士研究生
張亨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