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月色好誰看

拍攝月亮的困難，相信所有人都遇過。如果你只用自動曝光，拍出來的就是一個白色圓形或一個圓點，如果你用自動對焦，焦點往往被前景吸引，月亮就剩一團一塌糊塗的光暈。當然，標準的解決方法是用長焦、點測光來保證月亮的細節，但這樣一來就跟天文圖片差不多，人人拍的大同小異。但只要你想加入特別的前景，就又碰上對比度的問題：保證了月亮細節，前景必然虛焦加上曝光不足，因為月光，尤其是中秋的月光，與我們地球上的夜晚之間的光比實在大得離譜。

在AI時代以前，攝影學院老師教我們的辦法，就是用雙重曝光，先用長焦拍攝月亮，再換中焦或者廣角鏡頭，在同一張底片上以不同的曝光值去拍攝所需要的前景。這樣雖然有造假之嫌，但出來的月亮與環境之間的大小關係、明暗關係是最符合我們的心理期待——肉眼就是極好的AI，早就和諧地處理好這一切。

其實人心是更好的AI，有月無月，盡在乎一心所念。比如說許鞍華的電影《明月幾時有》當中拍攝的是二戰時期的香港，大家都不知道戰爭何時結束，山雨欲來，明月何在？電影裡許多夜景都有不知來自何處的輝光籠罩，但卻沒有拍攝一個具體的月亮，只是那些凌晨的渡口、白鳥飛過水湄、農舍安睡……這些都是明月，照亮人心。

我所在的地方拍攝月亮，也有不一樣的前景。此地東涌，位於香港大嶼山北面，與香港機場相鄰，海邊建有侯王廟，每年農曆八月侯王寶誕均搭露天戲台唱戲五天五夜。唱戲第一天就是中秋節翌日，月光正是最圓滿，但我會選擇在前兩天就去拍攝，那時戲台已經搭好，但遊人罕見，彷彿一個地上的廣寒宮。秋風獵獵，來自各個民間團體、舞龍舞獅協會的彩旗彷彿還在近代時期那樣。而周圍看着你的眼睛，來自粵劇海報上的那些大老倌、小演員，也是那麼古意又超現實。

據說戲台必須搭在海邊，是為了給侯王和其他神佛看戲，而今晚天上諸神尚未準備好看一齣好戲吧。“中天月色好誰看？”杜甫的這句詩在此油然想起，在我按下快門之前猶豫了片刻。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