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報紙與墓園

因為學術研究的關係，我曾經住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那時幾乎天天去維也納大學。奧地利的各類企業時常在大學發放各種免費商品，例如飲料和報紙。得益於此，我知道了奧地利最主要的三份報紙：《維也納日報》、《新聞報》和《標準報》。後來，我還訂閱了《維也納日報》和《新聞報》。那時候，每天早晨刷牙洗臉之後，我便跑下樓打開信箱，取出郵差送來的報紙，接着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一邊看報紙，一邊喝咖啡吃麵包。我無比享受這個過程，大概是因為它讓我提前感受到退休狀態。

二○二三年的某一天，我通過網絡上的報道獲悉，創立於一七○三年的《維也納日報》將於二○二三年六月三十日發行最後一期，目前正在裁員。我歎了一聲，但大體是無動於衷，因為那個世界的事情，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二○二四年春天，我重新回到維也納。某日，我經過一家舊書店，看到櫥窗上的廣告，大意是：本店有各類舊報紙，包括《維也納日報》。我這才回想起，我第一次閱讀《維也納日報》是在二○一七年，這份有着三百多年歷史的報紙曾讓我短暫觀察過世界的另一個時空，更曾讓我提前感受到關心但不鬧心的退休境界，如今，它不在了。

距離我在維也納的住所，步行不到十分鐘，有一個矮牆圍起來的墓園。剛開始的時候，大概是出於對死亡的避諱心理，我從來沒有踏入墓園。後來轉念一想，裡面的魂魄應該不會來找我一個外國人的麻煩，於是我每天在這個綠樹成蔭的墓園裡散步，有時甚至在大樹下的長椅上坐一會兒，但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吃東西，不要打電話，要對死者有敬畏心。

某一天，一位大約六十歲左右的維也納婦女禮貌地問我：“請問您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您經常來這裡嗎？”我有點惶恐地說：“我是中國人，我住在附近，所以我經常來這裡散步，因為這裡有很多樹。”她說：“是的，這裡很漂亮。我家裡人就埋葬在這裡，所以我也經常過來看看。”說話間，她摘下墨鏡，看着墓園的一個角落，擦着眼淚。

說實話，我有點害怕，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是禮貌性地和她交談幾句之後，便告辭離開了。事後，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一個人想起過去，眼下身邊空無一人，如果不是因為極端的孤獨荒涼，沒有人會向一個陌生人尋求片刻的慰藉。

人生有太多的物、人和事，曾陪我們走過一段路，後來不在了，層層疊疊累積在生命記憶裡，冷不防冒出來的時候，我們或喜或悲地感歎：哦，那是很久以前了，現在沒有了。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