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中軸線

北京老城中軸線今年七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世界遺產，一時成為文化圈、攝影圈熱話。這新聞莫名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臥虎藏龍》所見的老北京。我當時年紀不比玉嬌龍大幾歲，所有的記憶，就只剩下李慕白和玉嬌龍在竹海上空那一段東方探戈、蕩心情挑；今天我年紀可比李慕白，卻從兩人的糾葛移開眼睛，着眼於一些不太顯眼的設置上，比如說，北京城。

華語電影，上一次這麼好好地拍北京老城浮世繪的，不是《駱駝祥子》就是《城南舊事》了，種種煙火氣，好像《飲食男女》的那個李安在清朝穿越了一趟，煞是動人。但這明顯不是玉嬌龍的理想寄寓地，這裡太人間、不像她幻想的那個凌空高蹈的江湖。

因此，大俠在京城只能飛檐走壁，衚衕是給拘泥於規矩的捕頭父女走的。入夜之後的北京城，變成了擅輕功者跑酷的一片浪濤起伏的瓦海，我想這是《臥虎藏龍》最迷人的場景之一。李安用CG輔助營造的這個幻象，只能用千年前黃庭堅的那首《秘書省冬夜宿直寄懷李德素》裡這句名詩形容之：“曲肱驚夢寒，皎皎入牖下。出門問何祥，岑寂省中夜。姮娥攜青女，一笑粲萬瓦。”

萬千瓦片下面是萬千古人的夢寐，我們無暇顧及，北京的中軸線那時已經在，不在乎日後世界文化遺產的加冕，它就是藏龍本身。我們只見玉嬌龍、俞秀蓮、李慕白接二連三在龍鱗上飛過，也並沒驚擾龍眠。

作為曾經在北京生活五年，此後又有十年不停回去的北京過客，我當然拍攝過很多中軸線穿越的北京故事。但跟中軸線強調的正中平和、端然皇氣不一樣，我常常傾斜鏡頭，留下那些邊緣的人、不合時宜的人，以及“天子腳下”種種依然吞吐着老北京煙火氣的平民百姓。而且無論黑白彩色，這些照片都有一股不屬於當下喧囂繁華的寂寞感，似乎無數北京城的幽靈在四周環伺。

那是《臥虎藏龍》裡江湖浮沉的幽靈，也是今人陳冠中《北京零公里》所寫的許多鬼魂。

對了，如果你也要去拍攝北京中軸線，我推薦你帶一本小說——李唐《上京》作為精神地圖。自張北海《俠隱》之後，久沒見到如此“民國風”的武俠小說，當然《上京》的故事背景就發生在民初那灰與紅暗湧的大時代，同時和《俠隱》一樣，它有武俠小說的面子，裡子卻是關於微塵一樣的人在此狂潮中如何自我教育、隱存或者犧牲的成長小說。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