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金巴與牧民金巴

久聞萬瑪才旦的大名，卻從未看過他的電影。看罷《雪豹》，才知他去年已逝。回頭追看了一部他二○一八年的作品《撞死了一隻羊》，演出的是同一演員金巴，兩片主角也同叫金巴。《雪豹》是九隻羊被咬死的故事，《撞》是一隻羊被撞死的故事。兩個故事簡單而深沉，生發豐富藝術意蘊。

《撞》中，金巴是個貨車司機，駕車往來荒漠，雪地上，莫名其妙地撞死一隻羊。他把死羊扛上車，後來路上又遇到一個也叫金巴的要為父報仇的康巴人。復仇是康巴的傳統，有仇不報是恥辱。司機金巴在市集超渡了死羊後，打聽殺手金巴的下落，最後聽說殺手見到仇人老朽又有家小，灑淚離開。司機在路上做了一個夢，夢中代殺手手刃仇家，化解了兩個心結。

《雪豹》的結構較複雜，故事其實也簡單，牧民家被雪豹咬死了九隻羊，父子有不同的處理主張，由此展開情節與矛盾。以雪豹為主題的話，電影可聚結的解讀角度眾多：自然的、宗教的、人性的、經濟的、社會的、世界的……物類關懷是最容易切入和體認的感情。若以牧民金巴為主體，映照《撞》中的司機金巴，則出現有趣的價值問題。司機金巴只是撞死了一隻羊，便耿耿於懷老半天，勞心勞力地為羊超渡和安排天葬；牧民金巴口口聲聲說雪豹咬死兩三隻羊便罷了，當是倒霉，九隻則損失慘重，誓為九羊昭雪。則羊是一隻價重，還是九隻才事大？這牽涉心靈與物質、虛與實、罪與罰等等問題，說到底，並非羊命關天，而是人的處境、信念和角度。

《雪豹》高潮是最後金巴痛罵警察的熱烈場面，會大快人心。我倒覺得金巴夫婦出去請那些剛爭執過的官員吃飯時說的“事情是事情，吃飯是吃飯”最有意思，這就是窮荒牧民的物類關懷。司機金巴最後的夢，其實也是為長年走在寒苦之地為父復仇的殺手金巴出一口氣。

金巴，藏文是佈施之意。

吳淑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