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厚民杰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進學經文付棗梨，卅年校勘闡幽微。
最難異同決疑謬，古訓詳求正是非。
嚴厚民與汪遠孫交契，遠孫《借閒生詩》有《題嚴丈鷗盟杰〈書福樓勘書圖〉，用簡松老人題余〈松聲池館勘書圖〉韻四首》：“讀書有二病，古人不我欺。其失在不校，魚豕疑傳疑。或因校致誤，肊改塗多歧。聲轉柳為昧，文省銕成夷。聲音與文字，古義多在兹。即此通乎彼，悟禮可言詩。作偽自王肅，造奇始庾持（自注：見《南史》庾道愍傳）。一遇明眼人，紛紛徒爾為。觥觥嚴夫子，治經覃精思。垂老不肎休，那顧人笑癡。”“百事不挂眼，兩肘案常據。有時拈一義，疑者豁然悟。前人皮傅言，未免太癡。湖漘開講舍，勘經朝夕與。插架十三經，——目皆寓。眾人苦繁重，君獨得其趣。餘事及文選，何（義門）陳（少章）盡沿誤。善注羼五臣，廛言撥雲霧。始令詞賦家，不敢鄙章句。”“賤子亦耽此，藉消閒歲月。罔羅到叢殘，欲補釋文闕。池館繪作圖，松聲散林樾。君特為序之，文章勢奇兀。送君游嶺南，征塗戒遄發。五載駒隙馳，短夢驚鶻突。心情日穨喪，嬾更事矻矻。遂致硯生塵，忘卻籖書楬。庭樹秋風摧，砌苔秋雨汨。君歸來款關，定應憐瘦骨。”“喜君遠方歸，問字門復踵。靈光長巋然，天庇讀書種。囊無陸賈金，壓擔牙籖重。胸有萬卷羅，身但一氊擁。小樓鎮日扃，力謝人事宂。此福豈易消，青山四圍拱。長松三五株，鱗甲生擁腫。誦書聲琅琅，稚子一何勇。憐余豚犬兒，嬉戲太愚懂（自注：放翁詩，‘稚子勇過我，琅琅誦易聲’，先生子才七齡，長余子一歲。先生課以《爾雅》，上口成誦）。情深語不文，擱筆肩徒聳。”道光乙酉夏，厚民應召赴粵總纂《皇清經解》，己丑冬至前返杭，居粵前後五年。四首敘嚴氏學行甚細，歷歷如繪。云校勘之難不在校，難在他人臆改，以疑傳疑，誠為甘苦之言。遠孫又有“嚴子今孝先，腹笥無不有”，“彭祖疑誼明”等句，前者用漢人邊韶故事，譽厚民滿腹經笥，後者則以嚴彭祖為比，蓋彭祖有言：“凡通經術，固當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從俗，苟求富貴乎。”特譽其質問疑誼，廉直不阿。厚民復有一事不可掩。乾隆中葉，敕修《四庫全書》，阮元後生，未及與焉。嘉慶時官兩浙，因於舊家、番舶、書坊、友人處蒐得東南秘本一百七十四種奏進，為《四庫》所未著錄，仁宗賜名《宛委別藏》。元弟亨記其事云：“為兄訪求購借者，浙之鮑以文廷博、何夢華元錫、嚴厚民杰之力居多。”見丁申《武林藏書錄》。徵得各書，皆仿《四庫》必撰提要，元子福請錄刊提要於《揅經室集》，而“家大人諭，此篇半不出於己，即一篇之中，創改亦復居半，文不必存，而書應存，可別而題之曰外集”。《外集》一名《四庫未收書提要》，凡五卷，前有阮福序，末有嚴杰題識，亦有刊本未刻題識。嚴氏文云：“右提要五卷，計書一百七十五種。其中《元秘史》十五卷，因詞語俚鄙，未經進御。又趙元鎮《建炎筆録》三卷、《辨誣筆錄》一卷，已見趙氏《忠正德文集》，即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所云筆錄七篇是也，亦未進呈。又《皇元征緬錄》一卷、《招捕總錄》一卷，乃《元文類》中所載《征緬》、《招捕》二篇，並采訪者未覈其實而誤錄之也。錢塘嚴杰附識。”厚民久在阮幕，故多默契，余頗疑嚴氏董理收書，總纂提要，甚或初稿多出其手，故能道其詳。雲臺斟酌改定，未便據為己有，以外集別之，作者誰屬，思過半矣。蔣光煦題《揅經室外集》：“遺書一百七十五，曾向丹墀奏進來。原委已教何鮑訂，好從紀陸嗣高才。”以何元錫、鮑廷博比諸紀昀、陸費墀，未及嚴杰，然嚴氏校勘修纂之功又何減於鮑何。此嚴厚民致閩縣陳恭甫手札，其文云：“弟子功嚴杰謹啓，老夫子大人函丈。敬啟者，前月託邵都事轉呈一函，諒蒙賜覽，邇惟老夫子大人壽體康彊，倍於疇昔，自如遙頌。喆嗣世弟公車北上，未審定於何時？將來道出武林，定堪圖晤，何快如之。尊著《尚書大傳》，日前曾勉士從羊城寄到，知於去年冬間刻竣，伏誦數過，得此則諸本可廢。《辨譌》一卷，精審異常。采輯古書，翦裁不清，往往將上下文及他書誤入。如《爾疋漢注》釋宮，引注‘無室曰榭’者，是《公羊》疏文。天子造舟，引舊注‘造舟也’，下依《公羊》疏，似脫言‘以舟為梁，故謂之造舟，造，成也’十二字。蛂，潢蛢。下注曰‘甲蟲’云云，仍是注文。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杰株守里門，尚叨觕適，兹乘陳扶雅兄赴閩之便肅此，恭請福安。弟子杰謹啓。”陳壽祺，字恭甫，嘉慶四年進士，通明經學，有名於時。《尚書大傳》今存道光庚寅廣州刻本，本函謂去冬印竣，日前由曾勉士釗自羊城寄到，可知書函時在道光十一年。此證據一。高澍然《陳扶雅文集序》，仁和陳扶雅“道光辛卯來閩修通志”，厚民乘便肅函，當在此時。此證據二。喆嗣謂陳喬樅，七上春官不第，遂篤志經學。當道光十二年，宣宗五旬萬壽，改正科為恩科，試期二月初，喬樅不日赴京與春闈，料無新正啓程之理，如此亦與陳扶雅辛卯赴閩時間不合，推知此函在道光十一年秋冬時書。此證據三。計其時厚民六十九歲，越十二年，卒，終年八十一。嚴氏手跡不多見，此函涉校勘之事，可為知己者道。先世亦富藏書，其題《呂東萊大事記》有句：“清校樓遺書，散失不可復。僅存目十二，棖觸酸心腹。”清校樓，其先人嚴顥亭藏書處。當眾人池上納涼，厚民尚謂“且以屏聲樂，校經黃衣藜”，顧以丹鉛點勘相始終。著有《小爾雅疏證》、《蜀石經殘本考證》、《毛詩考證》等，輯《經義叢鈔》，是能摒聲色而讀書校書藏書著書者矣。《清史列傳》有傳，唯記載簡略。趙撝叔未錄入《國朝漢學師承續記》，《續記》鈔撮本則有“嚴杰，厚民，鷗盟”，“嚴杰，經義叢鈔”兩條，顯見將預撰作，惜未成文耳。同幕德清徐養原，元和顧廣圻、李銳，武進臧鏞堂，臨海洪震煊諸君多有記載，嚴氏雖名位不顯，專事樸學，實亦無愧校讐家也。
（二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