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的迷戀與牽掛
二○二三年一月二十八日，我邁進了位於五桂山南坑尾村的一個山巒靈秀的山莊；二○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山莊換了新主人，我收拾了所有的書籍紙張，離開這個仍然滿佈蔥籠綠意的山莊。那就是說，只差一天，我在山莊就度過了一年又兩個月的時光。雖然，我只在山莊住過一個沒見漫天星月的夜晚，但那似乎絕緣塵慮的四百○三個白天的經歷，卻應該也算是我人生的又一個重要階段。
許多時候，似在沉睡的山莊只有我一個人，這種孤獨與靜謐，正是我所迷戀的。沒有應酬、沒有喧嘩，我可以安心地讀書、安心地寫作，夫復何求？雖然，我曾經在這裡揮灑過汗水，也曾經在這裡遭遇過凜冽風勢、狂野雨勢的洗禮，但我心安理得！當大自然的種種現象，跟山莊的水塘、地堂、砂地、山坡等等結合着時，便使我確然增添了對生命的體驗。
當我與這個山莊揮手告別時，我已經熟悉了山莊裡的一草一木，包括從大門口走進來所見的所有景物，還有爬到大傘子後邊的那座山，還有對面另一個別的人所擁有的山莊的景物。即便山莊日後有着多麼大的變化，也難以抹去我心底裡的印象了。有人說，第一眼的感覺總是永恆的。這就如我於一九九七年的二十年後重返德國的尼根斯堡，傷心地看到那座中世紀石橋在翻新時，也磨滅不了那座石橋在我記憶裡的最初模樣同理。
凡事有開始，就會有結束。起初，我絕然沒想到，當有朝一日與山莊脫離關係時，我會想起在第二個水塘餵養過的那一群鴨子，我曾經樂滋滋地看着牠們爭着上岸急急忙忙地吃我放下的玉米，但忽地有一天，我走到水塘邊卻竟沒能看到鴨子在水上儀態萬方的姿態。我以為有人把鴨子偷去了，原來卻是山莊主人把牠們送走。為了安慰我，主人說想換一批更好的鴨子，但我並不貪新厭舊，只想念着過去在我身邊蹦來跳去，我都來不及對牠們說一聲再見的鴨子。其實，直到我逗留山莊的最後一天，第二個水塘空空蕩蕩依然！
最初到山莊時，山莊裡就有四頭犬！我以為牠們一定得到主人的定時餵養，所以只一一給牠們取了個名字，並偶然給牠們一點零食。殊不知，二十多天後，當駭然發現頭上有塊白斑的大黑莫名地死在龍眼樹下時，我才意識到大黑可能是因為飢餓而在外邊吃了不該吃的東西。痛定思痛之後，我的好同伴才每天絕不懈怠地從城裡帶來食物給黑黑、小黃、小黑和後來又有了下一代的那些犬隻吃！如今，如果說我心底裡有着牽掛，那就是黑黑、小黃、小黑，還有黑黑生下來的平平。平時，我幾乎走到哪裡，牠們就要跟到哪裡。到了夕陽餘暉我要回城時，除了膽小的平平，和走動不大方便的小黑，黑黑、小黃總是一有預感便要走出大門，我不明白牠倆是怎麼想的，牠倆甚至追着我坐的車，有一次，甚至拼力追到另外一條村子，累得我們三番五次地勸牠倆回到自己的安居之所。勸極無效時，還曾經抱着黑黑上車，再把牠送返山莊裡去。而當我每天從城裡過來，還沒到達山莊門口，便見黑黑、小黑，尤其小黃蹲在門外等着。一見到我坐的車，便隨着車飛奔。而平平，則常常在菜地旁等着！有時候，平平不敢確定是我，一有牠覺得危險的動靜，就會馬上躲到牠認為安全的地方，聽到我們大聲呼喚了，牠才從躲着的地方慢慢地走出……
就在我離開這個山莊前幾個月的時候，對面山莊的主人撤走了，卻把他們的三頭犬孤零零地留了下來。每天，我都聽到牠們在哀鳴，困於生計，主人沒有能力天天都來投食，接着又是我們每天去給那三頭犬一點吃的。而到現在，那三頭犬，我們給牠取名為“花花”的生病死了。那天，我親眼看着男主人把牠埋在牠死去的竹林下，男主人不無憐憫地說：“讓牠入土為安吧！”也就在那天，我聽到女主人在呼喚小虎，那頭叫小虎的犬就不知從哪裡跑出，一下子便跑到女主人的身邊，讓女主人撫摸着。而到男女主人不得不要回家時，小虎就一直追車追到山路口。那不是還有另一頭犬嗎？對的！牠叫黑妹，因為護食，黑妹跟我們的黑黑、小黃打架受了傷，給主人帶回家養傷去了。此刻就只剩下小虎了，小虎很無奈，但很警覺，每次我們的人去餵食，就不大見到牠，牠總是在我們的人走後，才靜悄悄地去吃盆子裡的東西，真乃可憐兮兮！都說犬是人類的好朋友！我過去在觀摩美國電影《秋田犬八千》時，是不停的揩淚的，主人已經上天國去了，八公還是風雨不改地到車站去等主人回來……
我無須擔心山莊裡的花草樹木，只要不遭人為砍伐，靠着雨露陽光，它們就能夠生長愉快。那些桂花、含笑花、杜鵑花……還有那些茁壯在水塘邊、山野間的高高的竹子，即便沒有人打理，也能存活長久。我尤其喜愛大傘子後邊的那株亭亭玉立的含笑，我是看着它含苞待放，看着蜜蜂鑽進它的花瓣，看着它的花瓣接二連三的落地，並看着它長出新芽新葉的，我當然更嗅過它撩人的清香……
寫到這裡，黑黑、小黃、小黑、平平的影子，就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擔心的正是牠們。缺失了善良的人的照顧，牠們難以維持最基本的生活狀態，而在那些不是人的人的窺伺之下，常常變得險惡的環境，會令牠們難以懂得如何有效地保護自己。
一年多前，我進入山莊時，思想是很單純，需求又是很單一的；一年多後，當我離開山莊時，思想就變得複雜。進入時，我一身輕鬆；離開時，我憂患重重。我只是希望，黑黑、小黃、小黑、平平，不要以為我把牠們遺棄；我還希望，倘若日後能找到另外一個山莊，我會帶着黑黑、小黃、小黑、平平同往，讓我們繼續相互依靠、相互陪伴……
尚貝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