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的愛
我第一次跟阿北見面，是在苑鳴二十歲的生日聚餐上。阿北是苑鳴的男朋友，長得高大挺拔，一臉俊俏，而且談吐優雅，舉手投足散發着一股難以抗拒的魅力，加上他對苑鳴十分溫柔，一頓晚飯下來，我便被他深深吸引。
當然，我並非要搶好友的男朋友，只是單純被他吸引罷了。
有時候我們就是會覺得一個人充滿魅力，卻不一定要跟這個人有所牽扯。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往後跟苑鳴聚會時，阿北也沒有再出現。我曾經巧妙地問過她為什麼不再帶阿北出來，她聞言臉色驟變，微微嘆一口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們分手了嗎？”我問。
她猶豫地搖了搖頭。
“吵架了嗎？”我不識趣地追問。
她的眼眶旋即濕潤起來，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對我說：“可以不再提起他嗎？”
當時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有所隱瞞，以前我們明明無所不談啊。
雖然心裏納悶，我還是尊重她的意願，沒再提起她的男朋友。
沒想到這次見面之後的兩個月，我在回家途中遇見阿北。
正確地說，是阿北特意來找我。
“嗨，我是苑鳴的男朋友，我們曾經見過面。”他面露靦腆的笑容，向我作出自我介紹。
其實我一眼就認出他，怎麼可能不認得他呢？
我對他點點頭，因為緊張而說不出話來。
“這樣說有點冒昧，但可以請妳跟我喝杯咖啡嗎？”
我十分詫異，好友的男朋友突然出現並提出邀約，怎麼說也太唐突，不過我確實想跟他坐下來聊聊天。就在我猶豫之際，他又說：“有一些關於苑鳴的事想跟妳商量。”
我點點頭，帶着混雜各種情緒的心情跟阿北去到附近的咖啡廳。
他點了一杯熱咖啡，我則點了一杯冰紅茶。
他先跟我閒話家常，待侍應端上飲品後，他終於進入正題。
“我想請妳向我提供苑鳴的情報。”
我瞪大雙眼，一時間並不明白他所指的提供情報是什麼意思。
他不徐不疾地說：“我懷疑她一腳踏兩船。”
“咦。”我忍不住驚嘆。
這就是苑鳴不願向我吐露的事嗎？她結交了另一個男人？
我皺起眉頭，一想到苑鳴有這麼好的男朋友也不好好珍惜，不期然感到生氣。
如果阿北是我的男朋友，我肯定心滿意足，絕對不會結識別人。
冷靜，我不能單憑對方的片面之詞來作判斷。
“我從沒見過，也沒聽她提起過。”我對他說出事實。
“她掩飾得很好吧。”
“她做了什麼令你覺得她有第三者？”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哀傷，低頭沉默不語。
正是這份哀傷觸動了我，於是我答應替他打聽，如果發現苑鳴有什麼異常的舉動便立即告訴他。
然而，他似乎還不滿足，繼續追加要求。“可以每天都跟我報告她的行蹤嗎？有時候我怕追問太多會惹她生氣，但我真的放心不下。”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我跟阿北交換聯絡方式，臨別前他捉着我的雙手說：“那就拜託妳了。下次見面時一定要送妳一份禮物。”
我立即堅決拒絕，“千萬別送我任何東西，我不是為了禮物而……”
我本來想說出賣苑鳴，但“出賣”二字讓我心驚膽顫。
我是在“出賣”苑鳴嗎？
我自我安慰說我沒收取任何利益，而且到時要向阿北說什麼不說什麼由我決定，只要我不說任何對苑鳴不利的說話，就不算出賣她吧。
就這樣，我開始監察苑鳴的行蹤，其實苑鳴每天的行動也沒有什麼異樣，就跟平常一模一樣，不過她對手機十分敏感，只要電話一震動或是有任何通知，便會立即拿起手機查看。
是因為新男友傳訊息給她嗎？我心裏納悶。
我在空堂時間問她：“為什麼這樣緊張手機的訊息？”
她欲言又止，“就是有一些緊急狀況。”
“今天下課後要去哪裏？”我直接問。
“我要先去圖書館還書。”
“我陪妳一起去吧。”我提出。
“不用了，我還想借其他書。”
我不禁疑惑，她真的要去圖書館嗎？
為了求證，我在下課後偷偷尾隨她，她真的去了圖書館，而且在圖書館也沒跟任何人聊天，只是在書架間心不在焉地移動。
我到底為什麼要對她起疑心？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我帶着愧疚的心情離開圖書館。
晚上我向阿北匯報時，他不斷追問更多細節。
“她離開圖書館後去哪裏了？”
“我沒等她離開就先走了。”
“這樣說不定她之後會跟別人約會啊。”他語氣帶點不滿。
聽到他的語氣，我感到生氣，“我也有自己的活動，不可能時時刻刻待在她身邊。”
他立即放軟聲線向我道歉，“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我不應該強人所難，如果妳真的覺得不方便，以後也不用向我報告苑鳴的行蹤。”
聽到他向我道歉，我隨即心軟，“我又沒說要放棄，不過在我看來，她並不像跟其他人交往。”
“才第一天，她可能還未露出馬腳。”
我聽着這句話心裏有點難受，他彷彿認定苑鳴有負於他。“我即管再看看吧，不過如果沒有第三者，再怎麼監察也是沒有啦。”
為了完成任務，我比以前更關注苑鳴，發現她在一個人時眼神總是十分茫然，好像完全沒有焦點，而且她看起來越來越憔悴，一點也不像戀愛中的女人。
吃午飯時，我用強硬的語氣問她：“妳到底有什麼苦惱？”
“沒有啊。”她否認得太快，反而顯得不可信。
“別騙我了，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就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才……”她頓了頓，顯然改變了原來的說詞：“我才不可能騙妳。”
我失望極了，想不到她始終不願意跟我分享心事，我繼續試探她：“該不會是感情問題吧。”
她的表情凝固起來，生硬地回應，“我真的沒事。”
“妳說沒事就沒事吧。”我感到氣餒了，討厭最好的朋友對我有所隱瞞。
我繼續向阿北匯報苑鳴的行蹤，雖然這確實有對我做成一定的負擔，但我很快便習慣下來，而且開始期待跟阿北通電話，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心情都會忐忑起來，他的聲音真的是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啊，有時聽到他沮喪的聲音，我會感到心痛，想好好撫慰他的心靈。
當他提出請我吃飯作為答謝時，我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並且盛裝出席。
然而，他口中依然只有苑鳴。
我早該認清自己的位置，不能存有過多無謂的幻想，乖乖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包括向阿北匯報苑鳴的行蹤，以及在阿北訴苦時做一個聆聽者。
他說苑鳴對他越來越冷淡，就算在約會時，她的眼神空洞，皮笑肉不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
“我想擁有她的全部，不是只擁有她的身體。”
真是霸道的愛，如果不是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太沮喪，這句話聽起來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你有跟她說清楚嗎？”
“當然有，但她總是敷衍我。我很愛她，愛到願意連命也不要，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他一臉痛苦地說：“如果不是有第三者，那一定是我不夠好，她才會這樣對我。”
我試圖安慰他，“你很好，她不珍惜你是她的問題，你別鑽牛角尖了。”
“不，是我不夠好，我配不上她。”
他整夜的自怨自艾讓我覺得鬱悶，根本就像鬼打牆那樣，不管我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還是不斷反覆用各種方式進行試探，“苑鳴不可能沒有其他追求者吧，她這麼漂亮，在大學一定有很多喜歡她的人。”
“那倒是真的。”苑鳴長得漂亮，開學時經常有男同學向她獻殷勤，不過自從她跟阿北在一起後，她像長了一層保護膜，男生都不再靠近。
他一聽我這樣說，整個人立即精神起來。
“就是嘛，我就不信她身邊沒有狂蜂浪蝶。”
“其實也不算是狂蜂浪蝶。”我嘗試解釋，但他同樣聽不進去。
我的耐性漸漸磨平，“如果覺得這樣痛苦，不如直接分手吧。”
他斜眼看我，“我不能失去她。”
“但她似乎不夠愛你。”
“連妳也說她不愛我，既然妳說我很好，而她身邊又有狂蜂浪蝶，那一定是她移情別戀啊。”
他的思考模式未免太跳躍。
“我不明白愛得這樣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不管她有沒有愛上別人，你放過自己吧。”
他紅着雙眼說：“是她跟妳說想我放過她嗎？”
我側着頭，難以理解他如何得出這個結論。
我開始覺得這個男人有點難纏，也大概是這個時候不再對他存有任何幻想。
如果他這麼難纏，苑鳴一定不好受吧。
這之後，我拒絕再跟阿北通話，而他則不停向我發送短訊，即使我封鎖了他，他仍然用其他電話號碼給我傳短訊，而且言詞越來越激烈。
初時我因為不想讓苑鳴知道我招惹了她的男友而不敢跟她說我被阿北騷擾，想她叫他停手，但我實在受不了，正當我打算向她求助時，卻接到她的死訊。
她跟阿北一起墮樓身亡。
警方調查後認為二人是同一時間墮樓的，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痕跡，因此判斷他們殉情。
我當然不會接受這個調查結果，好端端的幹嗎要殉情？可是我也沒有任何證據排除這個可能性，直至一個月後，我收到苑鳴寄給我的電郵，她利用了電郵排定傳送功能，所以我現在才收到電郵。
雯 雯：
如果妳看到這封信，就代表我被阿北殺死。
我的預感應驗了，真可笑，明明已經預見這樣的結局，卻什麼也改變不到。
最初認識阿北時，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他溫柔體貼，對我又好，可是我漸漸發現他是一個佔有慾極強的人，他認定了的事，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過來。他開始每天打十次電話給我，不停傳短訊給我，如果我沒接聽電話或遲了回覆短訊，他便大發雷霆，懷疑我跟其他男生來往。他迫我將所有社交網絡的密碼告訴他，不時登入我的帳戶查看我的聊天記錄，只要有男生傳訊息給我，即使只是功課上的交流，他也會單單打打。他試過半夜突然來我家找我，說要檢查我有沒有私藏男人。
他發脾氣時會將我迫到牆邊，用拳頭擊向我旁邊的牆身，他不會直接打我，卻讓我害怕得不得了。
我被他迫瘋了，便向他提出分手，但他說什麼也不願意，他還做出很多難以想像的行為，威脅我和家人的安全。他說只要我乖乖聽話，便會把我當作公主捧在掌心，絕對不會傷害我。但我才不要當他的公主，我只想離他遠遠的，不想再見到他，每天我都生活在極端的惶恐之中。每次我提出分手，他都威脅要殺死我和家人，我死不足惜，只是不想連累家人。
我一直沒有告訴妳阿北是一個怎樣可怕的人，就是擔心妳會牽涉其中。我不想妳跟他扯上任何關係，如果妳知道他怎樣對待我，以妳的個性，肯定會替我出頭，那麼到時候妳也會受到他的糾纏，這是我最不想發生的事。
後來我知道妳向阿北提供我的行蹤，想不到最終還是將妳扯進來，真的很不好意思。你不用為此感到內疚，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是我不好，而且就算不是妳，他也會有方法查到我的行蹤。
我們說好將來結婚時，要互相做對方的伴娘，如果妳看到這封信，即代表我做不成妳的伴娘，只能提前祝福妳和妳的丈夫白頭到老，永遠幸福。
我相信妳的眼光比我好，所以一定會遇到一個好男人。
有時我會問自己為什麼會遇上恐怖情人，是單純的不幸，抑或我的眼光實在太差。
只能說一個人可以有很多面貌，千萬不要被其中一面所蒙蔽而急着下定論，可以的話先相處久一點才確認關係，否則很可能像我一樣回不了頭。
其實我也不想坐以待斃，如果他對我的家人，或對妳做出任何過分的行為，我一定會跟他同歸於盡。
不管我是怎麼死，也一定是被阿北殺死的。
我不過是錯愛一個男人，為什麼要連命也賠上？
雖然很想向上天這樣咆哮，但我這一輩子能活在這個家，能遇到妳這個朋友，也算心滿意足啦。
反正我已死掉，不用太難過，妳繼續好好的生活下去，連我的份一起過精彩的人生吧。
還想拜託你一件事，如果方便的話請有空安慰一下我爸媽，他們一定十分難過，請代我跟他們說對不起，女兒無法對他們盡孝，但我一定會好好守護他們。
苑 鳴
讀完這封電郵後，我震驚得無法言語。
當我最好的朋友遇到恐怖情人的威脅時，我不但懵然不知，還向對方報告她的行蹤，而且更曾一度對他動心，想起也覺得心寒。
我回憶起我跟阿北說過的話，當中有沒有任何令他誤會苑鳴的地方？會不會因為我曾經說過她有追求者或不夠愛他而令她被他殺死？
到底是阿北主動殺掉苑鳴，抑或是她要跟他同歸於盡才會與他一起墮樓？到底真相是什麼，我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他們絕對不是殉情。然而，即使我將電郵內容交給警方，他們又能查出真相嗎？
就算查出真相，也改變不了他們已死的事實。
苑鳴好可憐啊。
自己一個人承受恐怖情人的威脅，終日生活在惶恐中，卻連一個傾訴對象也沒有。為什麼她要這樣傻？如果她跟我傾訴，我一定會幫她擺脫對方。
我嘆一口氣，她就是怕我介入太深才不跟我傾訴。她太清楚我的性格，也準確預測到會發生什麼事，即使身處無助的處境，她依然想方設法保護我。
有些愛太霸道，又有些愛太無私。
這兩種愛的碰撞讓我見識到生命的無常和脆弱。
儘管不知道能否還她清白，我還是將電郵內容交給警方和苑鳴的家人，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替苑鳴做的事，代她說出遺言，不讓她被誤會跟傷害她的人殉情，這對她來說應該會是屈辱吧。
警方看到電郵內容後雖然感到驚訝，卻沒有積極深入調查，在他們眼中，雙方都死了，原因根本不重要。
苑鳴的父母這時才知道，她在人生最後的日子受了多少委屈，哭得斷腸，最痛苦是可憐的人和可恨的人同時死去，他們連憎恨的對象也沒有了。
我帶着愧疚和心痛，淚流滿面將苑鳴的電郵封存，以後她就活在我的心中，我會帶着她的祝福，活出精彩人生，連苑鳴的
一份也活進去。
梁淑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