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記得第一的社會

澳門正致力建設體育之城，各類賽事、活動應接不暇。早前看到國家體育總局發佈訊息，二○二三年中國運動員共在三十二個項目上獲得一百六十五個世界冠軍，創造二十項世界紀錄。面對一連串世界冠軍的數目，估計人們能夠記起的運動員名字寥寥無幾，更遑論他們的面貌、英姿與事跡。如今即便贏得第一名，恐怕也難以讓人記住。而由新中國成立至二○二三年，中國運動員獲得的世界冠軍數達到三千九百一十三個。這近四千個世界冠軍，讀者又能想起幾人呢？

回想多年前的一則舊聞，韓國冬季奧運女子花式滑冰冠軍金妍兒說到：“當我是第二名的時候，沒人會恭喜我。”

贏者就該通吃嗎？

為了爭當第一名，韓國人從小就得投入劇烈的競爭活動中。從敎育、課外活動、就業狀況、是否在大企業上班、居住地，甚至容貌……，無一不是內捲的焦點。韓國著名經濟學家禹晳熏由此感慨：人們普遍傾向贏者通吃，但只要決出勝利者，必然會有更多的失敗者。如果遇有復活賽還好，不過競技場上少見此種安排。於是只能朝着“贏過別人”的方向邁進，這就是現在的韓國，只記得第一名的社會。以至於去年的釜山電影節，便以《我討厭韓國》作為首映片。其實贏者通吃的情況，又何只韓國。

然而二〇〇〇年悉尼奧運會，一位來自赤道幾內亞的選手艾瑞克 · 姆薩巴尼，創下百米自由泳的歷史最慢紀錄，卻在世人心中贏得最佳體育精神金牌。如今，多少人還會記得那屆百米自由泳的奧運冠軍？

當時赤道幾內亞只是個六十萬人口的小國，未曾有人參加奧運游泳項目。奧委會為讓更多發展中國家參賽，向其發出“外卡資格”，即赤道幾內亞運動員無需正常遴選便可參加悉尼奧運會。姆薩巴尼完全不會游泳，大約一時興起決定嘗試，豈料去到現場僅有他一人報名男子游泳項目，陰錯陽差成為赤道幾內亞國家代表隊選手。糟糕的是，姆薩巴尼沒有教練或專業訓練團隊，赤道幾內亞官方也無伸出援手，而九個月後便要出戰奧運，姆薩巴尼只能自尋出路。據聞，他找到一家酒店借用泳池，趁泳池開放給住客使用前的空檔，把握那僅有的一個小時練習，友善的酒店員工便承擔了“教練”的職責。

經過苦練，姆薩巴尼總算學識游泳，然而抵達悉尼才發現比賽用池遠大於酒店泳池，同時得悉參加的自由泳項目並非五十米，而是一百米，距離翻倍。姆薩巴尼一度打起退堂鼓，但他最後依然硬着頭皮出賽。

開賽時，同組別的兩名對手均因搶跳而失去資格，可姆薩巴尼仍需完賽拿取成績。隨着信號再次響起，姆薩巴尼跳入池中奮力前划，初時泳姿略顯生疏，速度尚可。轉池後，姆薩巴尼動作明顯放緩，最尾一段幾乎體力不支差點溺水。現場觀眾齊齊加油打氣，姆薩巴尼沒有輕言放棄，即便整個泳池就他一人，仍以意志力堅持完成比賽，引發現場歡聲雷動。他最後以一分五十二秒多的成績，毫無懸念創下歷史最慢紀錄。雖然姆薩巴尼輸掉比賽，卻因堅持不懈的體育精神贏得人們的掌聲與敬意。即使日後再無出戰奧運賽事，但姆薩巴尼持續精進游泳技巧，一百米自由泳的成績大幅提升至一分鐘内，後來更成為國家代表隊的游泳教練，人生也由此蛻變。

此種平凡人的堅持，讓“失敗者”在冠軍林立的奧運賽場也能找到立身之地。

勝過以前的自己

凡事看兩面，天才的自我放逐，不但會被擠出賽道，做回凡人亦非易事，命運似乎更加崎嶇。

今年初，一位博主在網上發佈“華人博士流浪紐約街頭十六年”的系列影片。片中一名流浪街頭的孫姓留美博士，自稱來自江蘇江陰，本科畢業於復旦大學物理學系少年班，然後再到美國攻讀物理學碩士、博士，曾在華爾街從事軟件開發，薪金一度豐厚。而後因離婚遭受沉重打擊，無法正常工作、生活，孫博士出現精神問題，甚至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日漸偏離正常人生軌跡。從二○○七年開始，孫博士居無定所，流浪至今。網傳另一說法，孫博士因沉迷賭博而引發人生巨變，遂淪落至此。無論如何，這位復旦大學少年班的天才，曾經一度傲視同儕，後遇人生變故，如今成為流浪漢，卻是不爭的事實。從留美神童、華爾街精英，到街頭流浪漢，過山車式的人生，主因並非與旁人差距越拉越大，而是孫博士一天天過得差過以前的自己。即便這是他的自主選擇，也讓人唏噓。

平心而論，天才人物的不懈拼搏與自我超越，更顯難能可貴——比別人優秀，還更加努力。

二〇二〇東京奧運會，一眾健兒、靚女讓人應接不暇，可都不及時年四十六歲的媽媽級選手奧克薩娜 · 丘索維金娜矚目。這位體操界的傳奇人物自一九九二年起參加了每一屆奧運會，曾代表蘇聯、烏茲別克斯坦和德國出賽，體操生涯戰果輝煌。人們或許疑惑，為何四十六歲高齡的她仍會參賽？女子體操運動員的生涯十分短暫，在一九九六年亞特蘭大奧運會後，丘索維金娜原已退役。然而到了二〇〇二年，她年僅三歲的兒子患上白血病，如不立即醫治很可能過世。由於醫療費用高昂，二十七歲的丘索維金娜決定重披體操戰袍，其後由烏茲別克斯坦轉至德國效力。“我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兒子。”

退役選手極難重拾當年勇，丘索維金娜卻為獲得更多獎金，硬逼自己朝向個人全能發展，除原本擅長的跳馬外，還參加地板、高低槓、平衡木比賽。丘索維金娜說，“兒子未痊癒，我不敢老。”此後，她奪得多個獎項，並創下多項世界紀錄。即令兒子完全康復後，為着興趣，丘索維金娜繼續全心全意投入比賽。東京奧運會上，她無緣晉級，含淚揮手道別奧運舞台。參賽三十多年，丘索維金娜從未屈服命運，她的拼搏精神讓人折服，許多比她兒子還小的選手，向這位媽媽級對手獻上擁抱。

“優於別人，並不高貴，真正的高貴乃是勝過以前的自己。”海明威的這句話，道出人生真義。因為每一個所謂的對手都是隨時離場的傭兵，只有自己永遠挺立人生這片戰場鏖戰不止，只有自己一直攥緊人生那把尺子衡長量短。人生最大的對手便是不同時空的自己，比起過去的自己更加美好，就是勝利。

雲山（文化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