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義之旅
一
那一晚，我低着頭，在人多的地方努力尋找，尋找，有誰會在地上掉了五塊錢或十塊錢，或幸運一點，十五塊錢。
剛才，我翻遍了家裡的每一個暗角，終於湊出了三元，到超商買了一包餅。
那包餅下肚後，我仍然很肚餓，超級肚餓。
除了在地上找別人遺落的零錢外，我想不出別的辦法。
不，我還可以去汽水機、零食販買機，看看有哪個人忘記拿找續的零錢。
我叫劉鋒，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
為何落得這下場？因為我討厭我媽。
一氣之下，我離開了這個家。
大學生，只有兼職的收入，根本沒法在外頭租屋與維生。
我放棄了學業，申請休學了，然後轉全職工作。
但，我沒辦法上班。我的情緒很差，超級差。很多時候，我都只能躺在床上，望着那髒了的天花板。
戶口的零錢，全花光了。
為何會落得如此境地，我為何會落得如此境地，為何……
我蹲在汽水機前哭起來。
不一會，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抬頭，眼前是一位女生。
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女生。
她向我遞上一包餅。
我按捺不住，立刻打開了餅乾，往嘴裡塞。
女生再遞給我一張紙。
我放下餅，接過那張長方形的紙。
是一張機票。
“去一趟旅行吧，你會在過程中找到人生意義。”女生說。
人生意義四個字撼動了我的心，因為自離開家的這段時間，我便不斷問自己這問題。
活着，到底是為了甚麼？人生的意義是甚麼？
若我不知道這答案，我便連走路的動力都沒有。我踏出這一步的意義是甚麼？如果活着並沒有意義，那我為何還要活着？
我停住了口，沒有再咬嘴裡的餅。
低頭細看機票。
“沒有寫日期、地點。”我說。
“你想去哪都可以，把這張機票遞向閘口職員便可以了。”女生說。
我低頭再看機票，正想再追問時，抬頭，那女生不見了。
我向左向右尋找，不見她。汽水機的四周都沒有人，沒半個人影。
幻覺？但手中的機票是實實在在的。
我不知怎樣做，真要去一趟旅行嗎？
我在街上漫步，腳，往機場的方向，走着。
反正，繼續待在這裡都沒有意義。對，沒有意義，我想不出活着的意義。
未至於想死，但，每天都活得沒有靈魂似的。其實，這樣，好像跟死了沒差別似的。
我不想再回到那個租來的地方，我不想再躺在床上望着那骯髒的天花板。
上機吧。
那聲音，在我腦內響起。
出發吧。
看看路上有甚麼。
來到機場，我沒有行李，不必排寄存行李的隊列。
直接走到登機口，遞上那張沒有時間、沒有地點的機票。
檢查員望了一眼，便讓我進去。
他是沒有看清楚，抑或機票被施了魔法，讓他看到了上面寫着某個時間、某個地點？
我身上沒有任何東西，連電話都沒有，所以沒有任何東西要放入X光機的輸送帶上。
直接走過，保安看着也疑感。
但感測器告訴保安，我身上沒有半件金屬製品。
來到大熒幕下，上面寫着很多城市的名字。
該去哪？我想去哪？
我不知道。
我決定，讓生命隨風。
我找了一道正在檢票的登機口。
我沒看上面寫的城市名稱。
因為不重要，命運為我送上了一張機票，命運也自會為我安排一個讓我有所領悟的城市。
我把機票遞向空姐，空姐沒有撕掉機票的一部分作票尾，而是原張機票還給我，然後請我進登機道。
所以，我之後可以繼續用這張機票去其他地方嗎？
還是不要想太多，我身上沒半毛錢，或許，我在下一座城市便會餓死，沒必要再想太多，不必想太多未來。
飛機起飛了，是熟悉的感覺，久違的感覺。
可以解開安全扣的指示燈亮起後，便傳出食物香味。
我望向飛機走道，空姐推着餐車。
以前，我從不覺得飛機餐是有香味的。
我的機票有含飛機餐的嗎？
空姐來到我面前，問我想要雞肉麵還是雞肉飯。
我說麵。
打開錫紙盒，我把雞肉挑出。
我不食肉，是個素食者。
我望着雞肉，看似很可口，但還是推開了。
我突然想到解決三餐的方法︰不斷坐上飛機。
我摸了摸褲袋裡的機票。
食完水果，飲完蘋果汁後，我感到很滿足，很滿足。
睡意，也襲上。
我睡了好久，好久。
我許久，沒有睡得這麼沉，這麼深。
我就這麼睡着了，睡了好久，好久。
直至，機長開咪，說到達了。
走出飛機，走入機場，一面很大的廣告用英文寫着“歡迎來到愛沙尼亞”。
愛沙尼亞是甚麼地方？中東的小國嗎？
正要踏出機場時，我猶豫了一下。
要離開嗎？這裡有飛機餐，我可以憑着那張空白的機票到處飛，食盡各國的飛機餐，不必再捱肚餓，永遠都不用再捱肚餓，肚餓的感覺，不是人類可以承受的。
人生意義這四個字，又再次在腦內浮出。
我不是要活着，人生，不該是單純的生存。
我想知道，我來地球的意義；我想知道，我出生在這人世間的意義。
我踏出了機場，踏上了旅途。
我用很爛的英文向機場的詢問處索取了地圖。
機場離市區好遠哦。
但我沒有任何錢可以坐車，於是，便一步一步，往市區的方向走。
地圖上介紹，愛沙尼亞，是位於東歐的一個國家，波羅的海三小國之一。
波羅的海，好想去看看。
抬頭，四周是異國風情。
人，也是金髮碧眼。
東歐的女生，好美哦。
走了好長一段路，但沒半點累的感覺，因為眼前的風景，讓心情很放鬆。
自離開家以後，我的心情從未如此放鬆過。
過去一段時間，我每天都憂愁着沒錢交租金，沒錢食飯。
如今，我還未知道今晚要住哪，身上也沒半毛錢，又離開了機場，不知下一餐如何。
甚麼都不知道。
可能是因為把身、心都交給了命運，忘記明天，忘記安排，才能感受此刻的輕鬆愉悅。
走到市區了，很多人在賣唱。
公園邊上，地鐵站，隧道口，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在表演音樂。
這是一座，滿載歌聲的城市。
漫無目的地閒逛着，天色晚也跟着暗下來，肚子，也跟着響起。
下一餐，該如何？
我站在其中一個表演者前面，他掃着結他，高唱着一首我聽不懂的歌，應該是愛沙尼亞語的一首本地歌。
在這隧道裡，大部分都直行直過，只有我站着欣賞。
到底是出於欣賞，還是出於憐憫？
他唱完了一首，停下來，打開水蹲。
他喝一口水後，用英文問我來自哪裡。
我笑着答來自澳門。
他重複說澳門。
我說是中國的一個特區。
他說他知道中國。
嗯，誰都會知道。
我問︰你會彈結他嗎？
我說會。
他把結他遞向我，笑着說︰來一首吧。
我接過結他。
我在腦海裡尋找，最後定格在一首廣東歌的名字上。
Dear Jane的《不許你註定一人》。
我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他坐在我的旁邊。
我開始陶醉地自彈自唱。
不多久，駐足的人越來越多。
因為是外語歌的關係？因為我唱得好聽？因為我是中國人臉孔？因為我長得帥？
總之，往結他盒上拋下錢的人，越來越多。
然而，我並沒有在意，我只是專注在結他聲中。
學結他，是一位朋友拉着我去的。
那一年，初二。
生活，除了學業外，便無憂無慮。
每天下課後，便跟幾位朋友到山上彈結他去。
好不快樂的一段時間。
打開眼睛，又回到隧道裡。
人潮，有增無減。
我唱完一首又一首。
直至我的聲音沙啞起來，才決定向那位本地音樂人道別。
他拿起結他盒裡的錢，說這是我的。
我拒絕。
雖然我身上沒半毛錢，但還是拒絕了。
因為，他讓我再次感受到彈結他的樂趣，還有，他讓我再次回想起那段很快樂的中學時光。
我向他解釋。
他明白，於是放下手上一堆錢。然後在後面的背包中，拿出一盒餅乾。說是他自己親手整的。
我打開盒子，是音符形狀的餅乾。
我決定收下，然後說謝謝。
我撐起身子，往隧道口的方向離開。
不兩步，我回頭。
我問他︰你覺得生命意義是甚麼？
他沒猶豫半秒，直接吐出口︰是音樂。
他沒解釋，我沒追問。
我微笑一下，他也向我回送一個微笑。
離開隧道口，眼前是一片草地，我在樹下打開餅乾盒，是音符，是音樂。
他的答案，是音樂。
這也是我的答案？
食完餅乾，睡意又襲來，我在樹下，沉沉地睡去。
睡得很深，很沉。
我發了一個夢，我回到十四歲那年。
我和朋友在山上唱歌。
那些朋友們……那些朋友們……嗯，我有很多朋友，在過去一段艱難的時間，他們也主動關心我，但我都一一拒絕了。
我不想要別人幫忙，我寧可在地上找錢，也不想朋友的幫忙。
是面子嗎？是不想他們看見我的落泊？
或許是。
但我也肯定，他們不會用那種眼光批判我。他們，只會送上關心，送上溫暖，因為，他們是我的好朋友，真正的友誼，真實的友誼。
那個夢，好真實。
我和那些朋友們，好像真的回到十四歲那年，重聚那份時光。
我睡得好沉。
我發了一個很真實的夢。
二
起床後，我覺得自己有點臭。
我問人最近的體育館在哪。
在異國的體育館裡，我享受了一趟熱水澡。
很舒服。
情緒，也跟着好起來。
很喜歡這份好心情。
在城市裡繼續漫無目的地閒逛。
當刻，不知怎麼，淚水湧上眼眶。
是甚麼原因？我瘋了嗎？我得情緒病了嗎？
平白無故，為何湧上了淚水。
我坐下來，撫問心底最深處。
是因為感動。
感動，自己竟然可以再次感到開心，我竟然可以再次感到開心。
有些日子，我以為自己會一直沉下去，沉到海底深處，沉到最黑暗，最冰冷的海底。
然而，這兩天，我竟慢慢浮上水面了。
來到，海面上，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走着逛着，來到了一個車站。站牌寫着另一座城市的名稱，立陶宛。
我拿起車站櫃枱前的宣傳單，立陶宛不是另一座城市，是另一個國家，波羅的海三小國之一。
宣傳單上列出了幾個當地的景點，十字架山的相片拉住了我的眼球。
很想去。
我沒錢買車票，該如何去？
不知為何，腦內迸出了一個想法︰用那張機票上車。
我排在人龍的最後，大家都一一遞上小小一張的車票。
我望着手中的機票，好大一張。
來到檢票員前，我遞上機票，我的心，跳得好快。
兩秒後，他把票交回我。
但他沒示意我上車，回想，他也沒示意之前交車票的任何人上車。
於是，我踏上車。
他沒阻止。
我再踏一步。
再踏一步。
我上車了！
我用飛機票上車了！
我的心情高漲！了。
沿路是一片田園景色。
不是中式的農田，而是歐洲的景致。
田間，錯落着彩色小屋，很有異國風情的彩色小屋。
下車後，我問十字架山在哪。
職員說步行半小時便可以到達。
未食早餐，有點餓。
站在商店門口，我又突發奇想，用機票買食物吧。
我拿了一個麵包，走到櫃台前，遞上麵包及機票。
櫃員跟我說︰三歐元。
我搖了搖手中的機票。
櫃員望一望那機票，重複說︰三歐元。
好吧，我的如意算盤打不響。
我說不好意思，收起了機票，把麵包放回架子上。
我心裡不斷默念着，命運會為我送上午餐，別擔心，別在意，別破壞此刻的好心情。
走到十字架山了。
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十字架，大十字架上掛着許多小十字架。
風吹過十字架時，發出清脆的聲音。
雖是交雜的碰撞聲，但那些聲音，卻令人心很平靜。
我不信教，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喜歡宗教，宗教，總能讓人心靈平靜。
有一次，我去韓國旅行時，在教堂裡看到一個木製的十字架吊墜，很美。
我買下，我戴上。
這一戴，便是五年。
這五年，我連洗澡都沒有除下。
那五年，每當我情緒低落，或生氣時，我都會緊握頸上的十字架。然後，心情便會漸漸平伏下來。
是神的力量嗎？不知道。
某一天，我發現十字架不見了。
我沒去尋，也沒傷心。
丟失了，也是平靜地面對。
丟失，是神的旨意？
面對失去時也能保持平靜，也是神的旨意嗎？
走到十字架山的邊側，我看到有個老婦人跪着，手握着十字架，口中念着經文。
我站着，注視着她。
她側頭望向我，向我伸出手，示意我也跪下來。
我跪了下來，老婦人繼續念着經文。
我不會念英文的經文，但在教會長大的我，會“天主經”、“聖母經”。
我學着老婦人的動作，低頭用中文念起“天主經”。
念了好多遍，多少遍？三十遍？六十遍？一百遍？
我以前認識過一位天主教的女生，我愛上她，她也愛上了我。
我們相愛了。
有兩年的時間，我陪她返教會。
那兩年，我向牧師問了許多問題。
我覺得信教很好，因為它能為人生解決許多的疑問。
很可惜，我沒法感受上帝。
我和那位天主教女生道別了，也跟教會道別了。
想來十字架山，因為，希望，就是希望，來碰碰運氣，看看在人生最低落的此刻，神會否出現在我的生命裡，神，會否讓我在此刻感受到他的存在。
再念了好久的經文。
老婦人緩緩地站起來，可能是跪太久，似乎站不起來。
我站起來扶她。
她站直後，向我點頭微笑，那是道謝。
她望着我，定眼望着我。
那時間長得，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然而，我沒打算迴避或打斷，而是回望她。
我從她黑色的瞳孔裡，看到自己，那是一個迷茫的男生，一個笑着，內心卻已爛掉的男生。
我又想哭了。
老婦人終於貶眼了。
她沒遞上紙巾，而是遞上她手中的十字架。
我沒接住。
她上前一步，把那個十字架掛到我的頸上。
丟失的十字架，又回到頸項。
這次，淚水真的湧出了。
老婦人，她緊緊抱着我，默默地等我哭完。
我收乾眼淚後，說了謝謝。
老婦人微笑點點頭，意思是不用客氣。
老婦人示意要離開了，我小聲問，不知是問她，還是問自己。
我問︰生命意義到底是甚麼？
老婦人伸手，指指我頸上的十字架。
這次，輪到我微笑點點頭。
老婦人的背影消失在十字架山裡，我握着她送的十字架。
情緒，好像平伏了一點。
平伏了一點。
但我明瞭，這不是我的答案。
我把頸上的十字架除下，把它掛到了山上的一個大十字架上。
我該繼續上路了，答案，或許就在下一座城市。
或許。
三
我回到車站，我想去波羅的海，我想去看看波羅的海，又或，我只是想去看海。
我坐上車。
下車，我來到波羅的海三小國的最後一個國家，拉脫維亞。
我再轉了一次車，來到了海邊。
波羅的海，跟我所看過的大海，一模一樣。
我坐在海灘邊上，看着浪花。
但眼睛沒法定在浪花上。
因為眼前很多穿着三點式的東歐美女在走來走去。
我要收回剛才的評論。
東歐波羅的海，真的很美，比我到訪過的海灘都要美。
食色性也。
食。
好肚餓。
不遠處的一個女生，咬着熱狗。
她望見我。
我立刻回頭，裝作看浪。
女生主動走到我旁邊，問我要不要食熱狗，她有多一個。
我想拒絕，但很肚餓。
我接過熱狗，拔出裡面的香腸。
我解釋自己是個素食者。
她好奇追問。
我說因為環保，畜牧業的碳排放很高。
我望向眼前清徹的海灘，說︰世界很美，為何我們不能跟其他生物和平共處呢。
她也拔出了麵包中的香腸，說會嘗試食素。
那個下午，我們傾了好久，好久。
氣氛很愉快。
天空，由藍轉成橘，再變成火紅；我們的感覺，也微熱起來。
在夕陽下，她主動吻上我的嘴唇。
她說︰或許你的生命意義，叫愛。你媽媽雖然不愛你，但世界上某處，總有某個人等着你，等着你去愛。
我們再熱吻了很久。
夕陽消失了，星空升起。
她的嘴唇離開了我的嘴唇，她的人，也離開了我。
我想，她教會了我愛情，卻不是我的愛情。
我躺在沙灘上，看着星空。
我想，旅程該結束了。
生命意義，找到了？沒有。
只是，過去一段時間的低沉消失了。
心情，好起來了。
我有力量再活下來。
回自己的城市吧。
上班，存錢，再返回大學。
我知道，我深知︰命運，會捉弄世人，有時，你會抱怨命運；但我們都深知，命運，最終會讓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
只要時間拉得足夠長。
我在褲袋裡掏出那張沒時間、沒地點的機票，我在風中放手了。
那機票，隨風飄向波羅的海的深處。
簡單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