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失落的字魄墨魂

如果要在葡萄牙的文學世界裡尋找絕世乩童，殿堂級詩人佩索亞大概是唯一。卡埃羅、雷斯、坎普斯和舍奇，衆人雖然思想和性格各異，但無一不是佩索亞在平行宇宙中的化身。在佩索亞筆下，他們代表着不同文學人格的異名者：雷斯是旅居巴西的醫生，作品風格偏向理性、禁慾，反映多神信仰。坎普斯輕佻胡鬧，熱衷於自己的幻想中歷險；卡埃羅是牧羊人，也是從未接受過教育的“自然詩人”，但雷斯和坎普斯皆視他為大師，作品風格深受其影響。跟其他三人相比，舍奇是使用英語的異名者，跟佩索亞同年同月同日生，詩作涵蓋了雷斯、坎普斯和卡埃羅的創作主題。佩索亞的詩集《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便收錄了這四位異名者的詩作，讀者從中可見識到這位葡國才子驚人的文學天賦。

有人或許會問，異名與筆名有何不同？如果筆名是一個化妝舞會的面具，異名則是月圓之後張牙舞爪的人狼。作者以筆名取代本名面對讀者，手起筆落間，不免稍有放飛自我的一面，但文學個性大致不變；異名則有“我之非我”的意涵，跟作者本名的風格、語言與題材大相逕庭。根據葡國作家特蕾莎 · 麗塔 · 洛佩斯(Teresa Rita Lopes)的統計，佩索亞一生創造了七十二個異名，每一個異名皆各司其職，其中以卡埃羅、雷斯和坎普斯最為活躍。他們跟以本名現身的佩索亞，在文學世界中構成有趣的互動關係。除了將他們個性特質描寫得栩栩如生，佩索亞不少教人驚艷、卻又風格迥異的作品，更是出自這三位異名者之手。這位生於里斯本的文學鬼才，童年泰半在南非度過。一九〇五年，他返回出生地升讀大學，但因想自學而最終休學。輟學後的佩索亞曾從事商務翻譯，閒時以英語、葡語及法語寫作，詩作不時登上葡國文學評論專欄。一九三四年，他以愛國為主題的詩集《訊息》榮獲國家大獎，翌年去世，自此其文學成就才廣受認同。

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佩索亞創造出多個異名者身份，這本《惶然錄》也不例外。本書由多位佩索亞的虛擬化身，以仿日記形式，不斷變換隨筆的立場，其中最貼近佩索亞三觀的異名者，是以會計助理身份出現的貝爾納多 · 索亞雷斯。《惶然錄》的內容並無一條明確的故事主線，亦無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更多的是佩索亞及其分身對世界的觀察與頓悟。一切看似平淡無味，但他留下的隻言片語，歷經百年時光洗禮，卻依然引起共鳴。面對一個崇尚名利、愚昧喧鬧的時代，七十二變的佩索亞，就生命與存在等命題拋出一連串的詰問：他們時而興高采烈，時而躊躇不定；時而因生活瑣事而心緒不寧，時而又因社會問題而困惑神傷。

這本隨筆札記，儼如記錄了佩索亞在感受生命的旅途上，如何透過不同的文學人格檢視自己的內心，在不斷自我懷疑和肯定的角力之中，尋找散落於塵世的無主孤魂，為迷失的你我賦予精神歸宿。《惶然錄》有不少對未知的思考：“我們活在放棄、不滿和悲傷之中。但我們只活在其中，哪裡也不能去，永遠被囚禁在被我們塗上鮮豔色彩的四壁之中，被囚禁在行動不自由的四面石牆裡。”

在這個動蕩的亂世之中，少不免惶恐與不安，但佩索亞似在提醒世人，再疲憊的人生，也不能迷失自我，更不可放棄以想像的自由，快樂地為自己療傷：“生活就像根據別人的設計來編織各種圖樣。但是，當一個人編織的時候，思想是自由的，隨着象牙鈎針在羊毛線裡上下翻挑。被妖法鎮住的王子，總是會自由地從公園裡踱步而來。”

王少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