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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5月10日
第C05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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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重

珍重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這條路也只是近幾年才修的,以前不過是山路上鑿出來的一段段普通土路,偶爾有些瀝青鋪設,車跑起來,裡面的人像騎馬一般上下顛簸,等到達目的地,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被顛得嘔吐不止、腰臀痠痛。

林瓢看着丈夫張嶺涪操縱着方向盤,心思一會兒翻江倒海,一會兒平靜如一潭死水,儘管這樣的平靜不過是強忍痛苦後咬牙切齒地強行壓制罷了。

“忘了給你媽媽帶點東西。不好意思啊。”張嶺涪忽然減慢了車速,略帶歉意地瞟了妻子一眼。從X城到K城,一百公里而已,在人均汽車佔有量急劇上升的今日,他偕同妻子回娘家的次數卻不多。

“不需要。”林瓢冷冷地說,沒有看丈夫一眼。

這條路,雙方其實並不陌生。在十八年前,他們熱戀的時候,他們就曾開車走過,那時候,汽車是張嶺涪母親的,一輛破舊的大眾,快到了報廢的年齡,嚴格來說還不屬於張嶺涪母親所有,只不過她是單位的主任,那輛汽車也就屈就她名下,成為她的臨時財產。

如今,那輛大眾早就魂歸汽車墳場,而張嶺涪腳下的是一輛嶄新的平治。物是人非,消逝的還有那一段段承載着記憶的老路。

“真的不需要嗎?前面可能有加油站,肯定會有小商舖,要不我們下車買點糖果或什麼的?”

“我再說一次,不需要。天黑,你就不能專心開車嗎?”林瓢有點不耐煩了,忍不住厭惡地回了一句。

張嶺涪只好老老實實地閉嘴,繼續沉默地開車。沒想到,這一趟回丈母娘家,走得如此鬱悶。

汽車又走了十幾公里,在一個拐彎處,張嶺涪突然又減慢了車速。他狐疑地左右觀望了一下,還不忘打量了妻子一下,繼而若有所思地朝前開去。

路燈說不上敞亮,但遠不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再加上車燈照射,基本上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燈光照亮處,路牌“宜興村”幾個字赫然闖進了夫妻的視野。

兩人均打了個激靈,如果說結婚這麼多年,兩人有什麼心有靈犀的話,這個村名引發的激靈恐怕就是最有共振的,儘管每次經過這裡回K城,這樣的心靈震顫都會發生。

張嶺涪偷偷觀察了路邊的宜興村,山崗顯然沒有當年的偉岸,植被在陰暗中卻儼然濃密了許多,只是許多土坡已被削平,蓋起了小廠房,不遠處,燈火散落,魚塘在燈光和月色的烘托下,反射出點點銀光,粼粼地挪動,安詳的,就像提前打起了瞌睡,發出了夢囈。張嶺涪甚至還隱隱聽到村落裡的犬吠。

林瓢同樣地張望着那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臉色有點發白。這些年來,她回娘家的次數不算太多,其中一個原因就是X城到K城的道路不多,如果想快點,只有走這條道,然而此處隱藏着她記憶深處的夢魘。

夢魘,可不僅僅出現在回家的路上。可能,就隨時發生在身邊。

一個禮拜前,林瓢在凌晨四點半突然接到電話,裡面傳來警察局同事的急切通知:“濠江醫院發現一具屍體!”

瞬間,林瓢推開丈夫死沉的臂彎,從他的鼾聲裡猛然坐了起來。她用雙手整了整頭髮,用力地擦拭臉部和雙眼,靜默了兩分鐘,聽到丈夫依然鼾聲如雷,她便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把床腳的內衣找到,胡亂套在胸前。沒有打燈,是因為不想驚擾怕光的丈夫張嶺涪。

喝咖啡提神是來不及了。林瓢打開衣櫃,在黑沉沉中把制服穿上,將警帽戴上,匆匆出門而去。

為了尋找汽車鑰匙,她掏出褲袋裡的小手電筒,往房間一照,不想卻照到了床頭那款紀念擺件,是鑲嵌在鏡框裡的一幅書法,A4紙大小,白底黑字,上面有“珍重”二字,那是丈夫幾個月前從天津帶回來的。張嶺涪特意跟她說,這是他參觀天津李叔同故居時買來的,送給老婆。李叔同,即弘一法師,集音樂、戲劇、書法、美術於一身的藝術家,天津人。他的書法很有造詣,可稱一絕。我看這書法擺件挺好,就買了,雖然不是真跡,但仿製品也不錯啊!丈夫如是說。

林瓢沒想太多,反正都年近四十,早就過了能用嫵媚拴住丈夫的年齡,除了必要的敷面膜,她也沒想到太多的珍重。

倉促間,她還不忘往女兒的房間瞟了一眼,確信十歲的孩子還在酣睡之後便趕往樓下,等待警察局的同事開車載她,急赴濠江醫院。

死者是一名三十歲的女性。叫李茵。她是住院病人。

林瓢在偵查員和法醫的陪同下走進病房。小護士在房門外哆嗦,抽泣着,中年護士長一邊撫摸着她的頭髮,一邊摟着她,拍打着她的肩膀,顯然是在安撫她。看來,小女孩沒見過這樣恐怖的場面。

病床上躺着一個女人,臉色煞白,顯然血液已經流乾了。一旁的,還有當值的醫生。

“你是李醫生?”林瓢盯着那位三十出頭模樣,但頭頂藏着幾根白頭髮的女醫生。

“是的,我凌晨四點收到護士的電話,說病房裡有人自殺,我就趕過來了。”李醫生顯然比小護士閱歷豐富許多,儘管房間瀰漫着血腥的味道,地面上血跡斑斑,但她的語氣依然鎮定。頓了一會兒,李醫生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當她到達現場時,只見女死者倒在洗手間,遍地都是鮮血,這個病人的左手腕上,鮮血特別多,她趕緊和護士把病人抬到床上,一摸脖子上的脈搏,全然沒有,皮膚還特涼,心電監護機接上,急忙進行血壓和心率測量,數值為零,顯然已毫無生命跡象,死去許久了。

“凌晨兩點,我巡房時,她還好好的。她還關心地問我,小姑娘,今晚你值班嗎?吃宵夜了嗎?可別累死自己哦。我說,我睡到十一點半,醒來喝點牛奶就過來了,一般清晨八點下夜班吃個腸粉,但上班時間是不被允許吃東西的。”護士慢慢從恐懼中恢復平靜。

“當時患者的情緒有異常嗎?”林瓢問道。

“我察覺不出來,我覺得她跟往常也沒什麼不同。”護士接着說。

“這個患者因為什麼住院呢?是不是罹患什麼絕症?”林瓢再把目光投向李醫生。

“我不是她的主診醫生,我是今晚值班的醫生而已,她的醫生也沒交代說需要特殊關注這個患者,我看了她的病程記錄,主管醫生是說她發現了卵巢囊腫才住院的,但病情平穩。”

“卵巢囊腫?是腫瘤的一種嗎?惡性程度高不高?”林瓢立即警惕起來。

“不,這只是說卵巢長了個水泡似的東西,跟腫瘤不是一回事,那不是實體包塊,至於癌症,就更扯不上了,至少目前的檢查結果沒有證據提示她得卵巢癌。Madam,你還是明天早上過來問問她的主管醫生吧,我只是被叫到現場,發現她躺在洗手間,渾身是血,僅此而已,至於她的檢查報告和病程記錄,我也只是照本宣科,查閱本院醫療系統,告訴你了,還有什麼其他診斷,我確實不知道。”李醫生滴水不漏。

看來,這起只能列入“屍體發現案”了?林瓢心想,但是如果她真的自殺,兇器在哪?會是什麼?

警察們繼續圍着護士和醫生取證,林瓢和偵查員就在房間和洗手間繼續尋找初步證據。

洗手間是病房的套間,這種設計是一級病房專有的,這樣的病房只睡一個人。洗手間內,血液泡滿了地面,甚至已經溢出到洗手間外面的地板,水漫金山似的。以法醫的知識推斷,死者失血至少在兩千毫升以上,如果割腕成立,那麼她至少在被發現前一小時已經跟這個世界決斷了。但是,由於護士和醫生“破壞”了最原始的現場,把死者抬到病床上,病人的死亡原態已模糊了。固然,她左手上有很大的傷痕,但割開皮肉的利刃在何處呢?她又沒有被確證罹患癌症,這麼快就尋死?會不會是受到什麼刺激,情緒不穩定?

帶着狐疑,林瓢再次仔細查看病房,忽然,她發現有一攤血跡暴露在床下,是一大點的梅花狀,而且出現了好多點,這些“梅花”從床邊一直延伸到洗手間。到底是從洗手間一直滴着被搬回床上,還是從床上就開始流血,然後一直流到洗手間?

如果,死者在洗手間內已被發現死亡或疑似已死,以心臟停跳的狀態,梅花狀的大滴血跡還能出現在床邊?林瓢把思考拉回到刑偵課堂上,一比照,發現問題了。梅花狀的血滴是在心臟沒有停跳下,血液從人體流出後滴在地面的特有形態,至於人死後,血滴就算再從身體流出,掉在地上,也只能是逗號形態!可見,死者在床上已經割脈了,之後挪到洗手間等死,根本不是到了洗手間才了斷自己。

林瓢戴上手套,吩咐別人把房間的所有燈都打開。她一一仔細搜尋。然而,常見的自殺工具,比如水果刀和剪刀,卻毫無蹤跡。此刻,她才認真端詳起死者。

這是一個體型偏瘦的女性,身高在一米六二到一米六五之間,長髮,眉毛上翹而濃密,談不上俏麗動人,倒也五官端正,像個鄰家女孩,渾身皮膚白白淨淨,儘管沒了血色,但白皙的皮膚仍然叫人憐愛,目測肌肉尚有不少彈性,雖然胸部平坦,但臉頰飽滿,沒有營養不良的體徵。左手中指上,有一枚銀色的戒指。腳趾上隱隱還看到趾甲塗油,似乎,這是一個生活比較講究的女孩。

“家人通知了嗎?”

“暫時沒有人接電話,病人只留下男朋友的電話,可對方不接。我們暫時沒查到她父母是誰,也沒別的聯繫方式,住院病歷上寫着未婚未育。”護士長說。

偵查員看了看手機號碼,淡淡說了一句:“又是這種一機雙號。”林瓢明白他的意思,這樣的手機號碼是有規律的,往往是號碼持有者為了跟別人單線聯繫才專門補辦的,原來的號碼並不受影響,如果你是他的普通親友,你根本就不會知道他原來一部手機上還有另外一個號碼。“但是,要通過手機號碼找到這男朋友可不容易,因為他辦理時不一定會登記私人信息,這是前幾年的號碼,那時候還監控不嚴。”偵查員很有經驗 。

林瓢正在思考,猛然間,她發現病人床頭有一件東西。她大吃一驚!

亮堂堂的燈下,床頭有一款紀念擺件本來不太起眼,是鑲嵌在鏡框裡的一幅書法,A4紙大,白底黑字,上面有“珍重”二字,非常熟眼!這不就是李叔同的字嗎?這東西不就是跟家裡的一模一樣嗎?大小規格、字跡、鏡框的木料紋飾,如出一轍!

“溫和、圓融、沖和、中庸、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樸拙圓滿,渾若天成。”

這是當大學中文系教授的丈夫所評價的李叔同書法特點,他還說:“李叔同的書法沒有刻意雕飾,沒有過多鋒芒,藝術表達形式十分含蓄,筆鋒藏而不露,結構狹長,章法空靈。”

林瓢不懂書法,但瞪着這“珍重”二字,心中沒有陶醉,只有驚悚和徬徨。她戴着手套的手,拿起這個書法鏡框,看了又看,心頭突然湧上了不甘、噁心,繼而是憤懣。

這個鏡框為方形,儘管是木質,但轉角處卻非常鋒利!

一天之後,鑑證科的同事發來報告:書法鏡框上沒有別人的指紋,只有死者的指紋。而邊框的銳角處存在死者的血液。結合死者左手腕上的傷痕粗糙形態,經過顯微鏡比對,證實是有人用鏡框邊角切割造成的斷裂傷,而且是反覆用鏡框邊角割裂皮膚!

這個女孩如果是自殺,是多麼的殘忍,對自己多麼的狠心,如此巨大的疼痛,這樣的弱質女子怎麼承受得了?她是受到什麼刺激才如此決然地跟這世界、跟自己過不去?

又過了幾天,調查科的同事把書法鏡框的來源告訴了林瓢:這是一款產自天津市河北區文創藝術公司的貨物,出廠時間為二○二三年十月,距今半年,從木框背面的產品編號查詢到,此物在天津李叔同故居紀念館出售。

在隨後的日子,林瓢沒有參與調查這起被定性為自殺的案件,她主動退出了,說是身體原因,也說自己原本有其他大案在身。很多事情,她很想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力求保持平靜,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唯一的不同是她不再跟丈夫同房而睡。她害怕見到“珍重”那兩個字,也害怕身邊的人變成一匹不誠實的狼。

兩人繼續在車上。車速八十邁。過了宜興村,拐彎的地方就很少了,路況甚是平直,似乎距離目的地,距離丈母娘家不遠了。

“你有同學做醫生?”林瓢忽然發問。

“對啊,是趙子昕。中學同學。怎麼啦?”張嶺涪穩操方向盤,心不在焉地問。

林瓢心頭漸漸燒起一堆無名火,她清楚記得前段時間偶爾聽到把門半掩上的丈夫在跟別人打電話,對方顯然是婦產科大夫,丈夫問的好像是卵巢上長了水泡會有什麼影響?會不會惡變為癌症?會不會影響生育?

“我們還是買點東西吧,見丈母娘,空手不像話。前面就是加油站。”張嶺涪徐徐把車停下,走出車門,緩緩朝士多店走去。他想抽煙,但望了妻子一眼,便收手了。

林瓢記得,十八年前,他們好像也在這個加油站停靠過,當時他們都驚魂未定。

那時候他們剛認識,在拍拖,兩人都是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所不同的是,林小姐讀的是法律專業,本科,張嶺涪是中文系研究生畢業,主修中國當代文學史。

是林母撮合了這一對,她認為女兒其貌不揚,但心氣很高,如果有機會,還是盡早成家立業為好,否則一耽誤就可能過了三十歲也只能孑然一身。

“千萬不要跟張嶺涪說你大學時談過戀愛,有過男朋友。”母親反覆叮囑,她不能確定張嶺涪跟女兒喜結連理,新婚之夜如果萌發那種特殊的貞操情結,會不會動了其他心思。

林瓢不以為然,她對未來的丈夫和盤托出自己的感情史,好在,張嶺涪一笑置之,並無介意。

有一次晚上,熱戀中的他們開車從X城回K城。車燈從破舊的大眾汽車嘴上投射出微弱的光。土路頗為顛簸,在途徑宜興村附近時,彎路又特別多。那時候,林瓢剛剛拿到駕車執照,執意要在張嶺涪面前顯擺一下。

遠遠地,他們看到有輛車停在路邊,隱隱約約有個人站在車旁,似乎在檢查車輛。

燈火不明,車頭抖動,兩人卻歸心似箭。就在一剎那,他們突然看見一隻動物從車前掠過,褐色的,像一條狗,又像是一隻大貓,甚至可能是一頭大豬。林瓢大驚,下意識地扭動方向盤擺出躲避的動作。然而,就在這驚險的瞬間,大眾汽車朝着那輛停在路邊的汽車一閃而過!那車旁,分明有一個人站着!

汽車倒不像碰到了什麼,僅僅跟一陣狂風擦肩而過似的,連一絲聲響都沒有。

“我們撞到了人嗎?”

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但不敢停車回看。

車子依舊前行,但渾身裝滿了驚魂不定的疑惑、顫抖不止的恐懼。到達K城後,兩人仔細把車輛前部檢查一番,確實沒找到血跡和碰撞痕跡。然而當他們原路返回X城時,分明在宜興村旁那個拐角看到那輛車,死寂地停在那裡。幾個身穿警服的人在周圍查看。

那年頭,公路上還沒有攝像頭。

二人深吸一口冷氣,回到X城,張嶺涪把大眾還給母親,再也沒碰過那輛車。而林瓢,從此再也沒有碰過方向盤,儘管她後來成了警官。

十八年來,張嶺涪從沒提起當晚的可疑交通事故,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他選擇了沉默。為了什麼而選擇沉默,只有這對夫婦知道。

林瓢從車裡望着丈夫遠去後拿着一袋東西走出士多店歸來的身影,似乎明白了一些,有些事情真的不知道比知道,更好,有些事情如果彼此都心照不宣,就更沒必要撕開。

這一撕開,傷口就在兩個人身上滴血。

林 淲

2024-05-10 林 淲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337551.html 1 珍重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