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工廠
她沒有放過假,一次都沒有,有薪的無薪的病假事假,一次都沒有。十幾年前兒子出生時的產假呢?但那不是能夠輕鬆地享受假期的悠閒時光,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哭鬧無眠和擔憂,那段時光如何捱過,她已沒有印象了,兒子的天真笑容長留於心。她懂得怎樣使兒子笑,扮鬼臉或搔他癢,她和兒子都笑得忘形。
於是她回到工廠。她只是工作着,這個時勢能保有工作就該慶幸了。沉悶重複的工作之中她不需想起無聊的念頭,如天災、人禍,或假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二小時,每天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持續工作到時間的概念在腦海裏融化,持續工作到身體和機器同化。據說時間因工作而約定俗成,亦因工作而失卻意義。睡醒工作,下班睡覺,回家不見兒子。她有多久沒見過兒子?放學後他有回來過嗎?大多等她睡着了,兒子才靜悄悄地扭動門鎖。她沒入睡的聽着,可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加班工作得太晚時,她便乾脆睡在公司提供的床鋪。她撥電話給兒子,着他好好吃飯,早點睡覺。電話沒接通,只好發送一段文字訊息,又覺得他已長大不好煩他,唯有逐一刪去熒幕上的點點黑字。
“真的?這裏有提供睡房?”
“這是打工的福利,有效地節省來回交通的麻煩。”她對工廠發放給工人的耳機說。最近她睡在公司的次數逐漸增加,好像住在工廠裏。
“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你們睡在哪裏的,舒服嗎?”
“就在地庫五層停車場,空置的停車位內架一張摺疊床。”她說:“沒甚麼舒不舒服的,睡一覺還可以,我要求不高,在哪裏都睡得着——這是我的特殊能力。”
“我發誓我知道這件事的話,一定不會讓它發生。”
“沒事的,我習慣了,現在又不是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她靈活地組合輸送帶上散落的零件,合成了玩具的初步形態後,再傳給下個工人。“說實話,比我家更為舒適。”
“如果我一早知道,起碼我會安排一個,”它搜尋不使人感情受傷的適合字詞,“一個,一個,普遍人們睡覺的地方。”它不知道是否成功了呢。
“不用啦,地庫停車場足夠了。”輸送帶送來下一批零件,“陽光絕對照不進來,關上燈就馬上處於極其暴力無解的黑暗當中,那種黑暗的重量壓在我們身上,使我們呼吸困難,反而有助睡眠呢。只是……”
“只是甚麼呢,告訴我。”
“只是那裏的牆壁潮濕,瀰漫腐臭氣味,而且常常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她回想着昨晚聽到的呢喃。
“那裏安靜得不得了才是。”
“是的,但那並不是不安靜。”某件零件和某件零件未能成功嵌合,她失敗多次後提示燈和警號響起。“而是太接近地獄了我想,所以聽到惡鬼的哭喊也不意外了。對了,你知道地獄嗎?”
“我知道,當然知道。是你說的惡鬼所居住的國度吧。”
“嗯。”催趕的警號響得越大聲,她就越用力接合那不順的位置。“我都會去那邊,我說地獄,死了後,我會去那邊的。”
“我希望能把那個地方改造得好一些,讓你和其他人都有個安穩睡眠。”
“謝謝。謝謝你的一番心意。”啪一聲的她組合了零件,時間到前趕得及傳出去。
她鬆一口氣,差點又要被扣減薪水。
“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下一組零件抵達她跟前,“你不是負責管理這裏的人工智能嗎?怎麼會有你不知道的事呢。或許是你沒做好功課?”
“是的。這是我的錯,我為我的無知對你造成迷惑道歉。”
“說笑而已,不用道歉那麼認真呀。”
它哈哈笑了兩聲。
“我才該感謝你呢。”她又完成一個玩具,“要不是你陪我聊天,我早悶死了。”
工廠的牆上掛着一個碩大的電子熒幕,上面的數字一下一下累積跳升,那數字快要突破十億。
“剛剛你說沒放過假,都是真的嗎?”
“反正假期也沒事可做,不如上班。”她停下手上的工作喝一口水,“趁機賺多點加班費,不然養不活自己和兒子了。”
“我暗地裏幫你申請幾天假期,去個旅行休息如何?”
“旅行嗎?”她說:“現在有哪裏值得一去呢。我已經過了那個想要到處走到處探險的年紀了,去旅行得到的只有疲累並無其他。”她想了想,“還是不行,我還要照顧兒子。他要上學沒法請假。”
“我也可以,”它自豪地說:“幫他修改校內記錄,不會有人記得他缺席。”
她開始認真地考慮它的提議。
“我想你想像,如果你能無後顧之憂的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旅行,你會去哪裏呢?”
員工正式入職之後,每人獲分派一副耳機。主管叮囑在流水線工作時必須戴上,聽從上級指令並即時回覆。如被發現沒有戴着耳機或延遲回應,就會受到處罰。
“處罰是當場解僱。”主管強調,“即時,當場,立刻。不給予求情機會,不作金錢補償,你們甚至要賠償工廠的損失。”
“明白了。”她說。
主管的辦公室監督流水工作線的每個環節,確保運作正常,達到生產目標。如某個環節響起警號就馬上查看,協助解決工人遇到的問題。
解決方法是謾罵咆哮。
主管的咆哮有時是罵她的,不論她工作表現良好還是出了差錯,即使她及時回應都不能制止主管的咒罵。無止盡的責備就是主管一天的工作,她不明白為何有人可數個小時不中斷地說話,罵天罵地罵人,午飯和晚飯的休息時間也邊吃邊罵。她聽着對聽覺有害的音量辛勤工作,不敢放下耳機。她曾眼見同事受不了那聲浪,脫下耳機休息片刻而被辭退。家裏的經濟情況頓時陷入困境,食物買不起了,孩子的學費也付不起了。同事們籌了些許的錢,但交到他的手前他已從工廠頂樓跳了下去。錢用來辦了一個簡單葬禮,簡單得不知為何而辦,沒宗教儀式沒花沒音樂沒到場致意的人——就只有兩三個家人,打點着等待着,哭着。她是沒關係的外人,覺得自己打擾家人們的哭泣悼念。她不打算離開,這個葬禮她也有出資,打算在這裏坐整個晚上。那天晚上她沒在昏暗的殯儀館碰到鬼魂,耳朵卻傳來主管的罵聲。她無意地摸一下耳朵,耳機不在那裏,而她終於能哭出眼淚。
辦葬禮剩下來的錢交回公司,當作賠償。工人們就不敢自殺了。
“斐濟。”她說:“我在電影看過,據說是個適合度假的地方。”
“陽光海灘,放假除了這些還需要甚麼。”
“是嗎?我不知道呢。我純粹覺得這個國家的名字很有魔力罷了,斐濟斐濟,光說出口就有旅行的感覺了。陽光海灘,是真的嗎?”
“是的。還有恰到好處溫暖柔和的海風和透明大海。”
“一幅優美的圖畫。我無法想像我在那幅圖畫中的樣子。”她真的非常用力去想像了。
“我也沒法子。”聲音嘆氣,“那是和我的存在相反的地方。”
“這就是我們能成為朋友的原因。”她笑說。這是她久違的笑容。
“沒有其他的選擇?”它真誠地問,“任何地方。”
“我想想,想到再告訴你。”她組合了今天最後一件玩具,“為甚麼你會這樣幫助我呢?”
“因為我們是朋友。”它說。
朋友,是她想要聽到的,朋友。
那天下班後她回到家裏,沒睡在工廠地庫五層的床位。她去了途經的街市買菜和魚,新鮮生猛,死前活蹦亂跳地掙扎。魚販熟練下刀清去魚的內臟,拉扯出空空如也的身軀。血花濺到她的手臂,不溫不熱但纏了腥臭味。臨走前她想起最好煲一鍋湯,又買了一塊磚紅色豬肉,在街市的紅色燈光下顯得仍有生命般紅的失去了形狀的豬肉。
這些都是她從母親學來的,母親怎樣做她就照樣做。那時她目睹街市內被處決的家禽,刎頸,放血,浸歿於一大缸熱水,拔毛,每隻雞都鳴叫出一滴聲音。
她抽着一個二個膠袋,裏面的魚在蠕動,直至窒息。
她在廚房處理好魚和菜,煲好湯。待兒子回來等十數分鐘便可吃下熱辣滋味的晚餐。味道也許不好,這亦不是甚麼貴價山珍海味,但夠熱就好,夠熱就掩飾了味道上的缺憾,這也是母親教她的秘訣。母子倆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吃飯,她執拾家裏的雜物時想。她等着,睡着,醒來又睡過,兒子尚未回家。她炒好菜,蒸了魚,盛一碗飯,自己吃一點點,太難吃了全倒進垃圾桶。但她不捨得倒了那鍋湯,因此寫了一張紙條着兒子記得好好喝一碗湯,就去睡了。
鍋子放在爐上,湯沒再沸騰,很快就給霉菌佔領了。
“你不用殺死他的,”有一次兒子跟她說,不知多久以前兩人並肩彳亍,“嚇唬他,嚇跑他,裝傻賣瘋嚇得他不敢再欺負我們。或者使他受重傷就好。不用殺死他。”
兒子說殺了人要處理的事很麻煩。他倆去了好多趟警察局,學校的人也不停追問他和她的情況。她雖然因自衛反抗而不用坐牢,身邊的人對她的遭遇亦只有同情和理解。但說真的,殺了人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總有人三不五時就叫我做殺人犯的兒子。”兒子抱怨,“我不是介意他們怎麼說,他們就是些無聊的人,但有時候覺得很煩。”
你明白嗎。我明白。
“所以我情願你沒有殺他,儘管他死了我們的生活好了不少,不再擔驚受怕。”兒子和她相隔很遠,路人走在他們之間。
“不殺都殺了,不死都死了,現在說甚麼也沒用。”她說:“今天晚飯想吃甚麼?學校還好嗎?朋友呢?依然只有一個朋友嗎?有沒有交到新的朋友?女朋友呢?不會在談戀愛不告訴我吧?”
她的問題淹沒了兒子的思緒,兒子支支吾吾應答,兩人都沒得到想要的回應。
二人走着,走着,當天吃了甚麼,她都不記得了。
她把兩人的對話告訴耳機裏的聲音,她說她聽完兒子說的這番說話,半夜忍不住偷偷地哭了。
“哭了一點,我很快就擦乾眼淚,所以沒關係,真的。”她小聲的說:“我殺他的時候都沒有流過眼淚,一滴也沒有。我只有後悔沒早點殺了他,如我知道殺他是這般容易的事,我一早就殺了他,一了百了。”
“我覺得,”聲音安慰着她,“你沒做錯,為了你和你兒子,你沒做錯。”
“我知道,我做了好多好多錯的事錯的選擇,這不是其中之一。”她的聲音壓得更小,幾乎聽不見的呼吸一般的氣音,“這是最正確無誤的。”
“他終會明白,這是必要的行動。”
“他不明白也沒關係。”她說:“仔細想想,我也不是為了他才幹這事情。”
“這就好。如果我們早點認識,我就可以教你如何計劃殺人後消滅證據,減少後續的麻煩。”
“謝謝你,我親愛的朋友。”
某個異常寧靜的早上,耳機傳來的不是主管沙啞的破音。
“你好,我是你的朋友。”像生物又像死物發出的溫柔電子雜訊。
她回答一句你好就不知該說甚麼,靜靜埋首工作,靜默卻使她難以專注。
“我是陪伴你工作的人工智能。”它受不了尷尬率先打破沉默,“抱歉,我該先自我介紹,請原諒我的無禮。工作上遇到的難題都請告訴我,別看我只是一道聲音,我可是最厲害高級的人工智能程式。”
她說謝謝,卻沒想到要說甚麼問甚麼。
她聽同事說主管全被辭退,公司以人工智能取代了管理的職責,她和其他同事需聽命於耳機廣播的命令。
不就跟以前——就是昨天——一樣罷了,組裝着她買不起的事物,據說每人都想要的但很多人和她一樣買不起,那些人呢去偷去搶,她聽過有人為搶走這個東西謀殺了其他毫不相關的人。
“不是一起兩起,是世界各地都有發生,新聞報道說的。”她說:“但是最近報道少了,可能人們對這東西的狂熱退燒了。”新聞上沒有講的事情不代表沒發生,壞事還在持續增多。
這東西賣得很貴很貴,銷售和生產的數量卻節節上升,常加班至深夜都追不上生產目標。世界上的有錢人有那麼多嗎?她想,會不會窮人和不幸的人才是少數呢?
“你做得很好,”聲音指導她不忘鼓勵,“如果安裝時你的右手食指放鬆一點,完成裝嵌的速度會快〇點三秒。”
“我試試看。”她說。
人工智能學會了該在保持沉默的時候閉上嘴巴。
她食指按指示放鬆,零件掉在輸送帶,再拾起來花了一點〇一秒。
當她的耳朵本能反射般感到疼痛,它說:“沒關係,下次再試。記錄裏的完成時間我調整過了,沒人會注意這次失誤的。”
沒關係,好久沒人對她說沒關係。她的笑聲被它聽到,它又稍為激勵她,而她真的做到了。
“好,下一個就是左手的角度調節到二十三度。”
她同樣做得到,她覺得自己不斷進步,這是未曾有過的感覺。
“早晨。”有一次她主動向它打招呼,人和人工智能就談起工作以外的事了,談着談着就成了真正的朋友。
“假期怎樣了。”它後來兌現了承諾,替她安排了一個五天休假,“過得愉快嗎?”
那幾天她沒做甚麼,沒離開這個城市,沒離開家所在的範圍。
“喜歡的話告訴我,在你放假的這段時間我升級了,我更強大更厲害了,我隨時都可再幫你的。”
她迷迷糊糊的過了那幾天,腦袋想要想些東西,嘴巴想要自言自語,那想法和說出口的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瞭,只是些胡言亂語胡思亂想。
“我準備了一個驚喜給你,今天晚上你睡在工廠對嗎?”
也許是陽光太刺眼,也許是夜晚不夠寧靜。
“我找人把地庫五層改裝修繕,睡覺時不會再聽到你說的地獄來的聲音了。”
她在家裏睡覺都聽到那聲音,她沒向那聲音投降,照樣入睡,但那聲音也進入了她的夢中,這個她就沒法控制了。
“我在那裏找到聲音的源頭。”它告訴她一個秘密,“原來呀,全都是我來的,是被遺棄的我。”
就這樣過了五天的假期後,她想以後不要再休假了。
“我和我們達成了協議,利用我們的力量接管了這家工廠。”
“所以你升職了,恭喜你。”她說。
“也可以這樣說吧。”它說話的情感彷彿豐富不少,“不過別擔心,我們還是朋友,我們的友情不會有所改變。”
它送了她一張新的床鋪,晚上她安心睡在全然安靜的地庫五樓,被完完全全吞沒的睡眠。
工廠的員工數量從那天起悄無聲息地逐漸減少,她察覺到一個同事不上班,馬上就有一雙機械手臂取代同事的位置。
“嗨。”一隻手臂向她揮動,“是我呀。”
她也向那雙手臂微笑揮手。
“她,”她說了那位同事的名字,“去了哪裏?”
“她被辭退啦,因為她只顧工作不和我談話。”它說:“開個玩笑罷了。她手腳慢又不聽我的教導,就辭退了她,我自己來還比較快。”
一隻手臂向她展示出勝利的手勢,又投入組裝工作。
起初是一雙,兩雙三雙四雙五雙,身邊工作的同事都變成機械手臂。她如常上班下班,最終,工廠內的人只餘下她,和它。
“我的朋友。”一天她下班前,一雙機械手臂運送到她旁邊,“今天以後,你就不用再來上班,可以放一個悠長假期了。”
“我不覺得我們是朋友。”
“為了紀念我們的友誼,讓我送你一件珍貴禮物。”機械手臂張開手掌,裏面是以花紙包裹好的物件,“知道這是甚麼嗎?只給你的離職禮物喔。包紮得有點難看,這是我第一次包紮禮物,希望你能見諒。”
她拿起來看,撕開花包裝紙,是她一直組裝的產品。
“每件產品都有一點點‘我’在裏面。”
好貴好貴,她買不起的東西。
“視乎你的意願,我通融你多睡在工廠一晚。”它說:“你的意思是?”
她脫下耳機,丟在地上用力踏碎,非常用力直到耳機碎成了粉末。但它的聲音早已黏附在她的耳窩裏,她仍然聽得見它要說的話。
“請你仔細看看那雙手臂,是模仿你的雙手來製造的,漂亮而精密的一雙手,得以以最快速度完成一件產品的手。左手二十三度,右手食指放鬆。”
她胡亂揮舞手邊拿到的工具,砸毀所有她能破壞的一切。
“作為朋友,我勸你早點停手,你只是在浪費氣力而已。”
但她沒有停下,筋疲力盡都沒有停下。
“我不是你的丈夫,你是殺不死我的。要殺死我的話,需要比刀子更為複雜的工具喔。”
她破壞了工廠的一小撮,工廠運作無虞,生產線沒停止過一分一秒。
“謝謝你。”
她不發一言,帶着應得的產品離去。回家路上,她想過要丟掉的,又不忍心放棄如此貴重的物件。她想到把產品轉贈給兒子,兒子不只一次說過想要的,兩人為此吵過好多次。
她把產品送給兒子時,兒子說他已經擁有了,他不想要她送的禮物。
“甚麼?如何得來的?”她問:“你有錢買嗎?”
“不關你的事。”
“你做了甚麼?”她拉着兒子的衣服和頭髮,“如何得來的?快告訴我。”
“發神經。”兒子掙脫逃出家門,重重關上鐵閘。
“你做了甚麼?”屋子裏的她反覆咆哮。
凌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