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孟塗開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歴落焦琴爨下音，韓公干謁感浮沈。

天涯羈客西風老，處士猶存屈宋心。

桐城劉孟塗，名開，字明東，一字孟塗。姚惜抱弟子，與方植之、管異之、姚石甫、梅伯言並名，為桐城派古文後勁，文采豐瞻，浩博有奇氣。予讀《劉孟塗集》，至姚伯昂、陳伯游撰《劉孟塗傳》，始喟然嘆，繼而愀然不樂，天何厄於才人至於如此。孟塗少孤力學，善屬文。年十四書謁鄉前輩姚惜抱，惜抱大異之，目為國士，授其古文義法，以為“此子他日當以古文名家，望溪、海峯之墜緒賴以復振，吾鄉幸也。”家貧，傭書四方以奉母，嗇衣食，絕嗜欲，文章之外無他好。尚友千載，縱覽九區，議論極正，口若懸河。與同人竹帛為期，道義相與。既列惜抱門牆，名益著，而窮益甚。初，人謂其光氣可畏，不知他日位望若何，故以得識為榮。及久不得志，而所往益窮，忌才之徒遂競排遠術，請進末師。屢困秋闈，止於縣學。嘗見一古塋，其碑曰“宋處士劉開之墓”，自疑為後身，為之愯然，知功名無望矣。道光元年應聘亳州修志，四年閏月某日以腹疾忽作，暴卒，年四十一。論文侃侃，謂唐宋八家齊出而文章始衰，漢人本忠愛悱惻，辭出無意，故能高渾，八家拘於繩尺，莫不有意矣。抨擊唐宋以後詞藻無復屈宋瑰麗壯偉，其意在駢散互用，駢中無散，文氣不暢；散中無駢，辭不豐腴。以漢人氣體運八家成法，而本諸六經。類此皆大有見地，《與阮芸臺宮保論文書》、《與王子卿太守論駢體書》尤稱論文名作。古文閎肆雄健，詩有深情，駢體不在汪容甫、孔顨軒之下，世有定論。此劉孟塗為姚石甫著作題詞，獨山莫繩孫舊藏，有其子“莫俊農字德保”朱文印。其詞曰：“有蒼凉勁直之氣，有清轉婉妙之思。法古而能變其貌，邇來所造，較之疇昔固自精進，至其采色之鮮，韵調之美，乃石甫本色，不待言矣。”款識“孟塗開拜識”。姚石甫瑩，孟塗同鄉，曾任台灣令。孟塗《張阮林傳》：“余識阮林在壬戌之冬，而識栗園也先於阮林。後二年，而得筐菽、六襄，又後二年而得石甫。當時意氣相許，以古人為期。歲過從，歡宴無間。”如是與石甫於嘉慶十一年定交，邇來疇昔云云，此紙必於相識有年之後書。孟塗生年不確，道光四年閏七月卒，同時朋儕記載咸謂年四十一，推知其生於乾隆四十九年甲辰，衆口一詞。茲有學者據其自述行蹤，推算其生年為乾隆五十四年己酉，得年三十六。然予細繹方植之撰孟塗考妣《劉君應臺暨夫人吳氏合葬墓誌銘》，記其父“幼孝謹，嗜學，以勤苦過甚，病瘵卒，年甫二十五歲”，母為吳氏巨族，“聰明順善，動有禮法。年二十歸君，歸四歲而君卒”，是其考妣相差一歲，父較年長。墓銘謂其母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四月二十二日生，道光癸巳四月十二日卒，年七十二，於是知其父乾隆二十六年辛巳生，則卒年為乾隆五十年乙巳，雖未詳何月，然“是時孟塗生甫半歲”，半歲，非謂年紀，實指誕生時日，故孟塗降誕為上年乾隆四十九年秋冬，至道光四年閏七月病卒，年四十一，與時人所記合轍。墓銘縷述吳氏節行甚細，數十年忍死茹苦，盡孝養之職，撫育孤子孤孫。又記孟塗娶婦氏倪，生女子二皆殤，倪遂進一婢，繼乃婢所生。孟塗卒時，繼才三齡。家事瑣瑣，外人何能知悉，況繼尚童蒙，當亦長成後聞之於祖母氏吳而轉告植之乞銘，則此墓銘所述必無可疑。曾賓谷任廣東藩司，孟塗赴嶺南為幕客，頗受禮敬。賓谷序《劉孟塗前集》，文首即云，“曾生讀劉生詩，未及終卷，即喟然嘆”，語氣似初識。又謂“劉生年甫二十有七”，計其時為嘉慶十五年，適符賓谷宦轍，可為旁證。如是，此題識為孟塗二十三歲後手書，信手揮灑，有自來自去之妙。孟塗自少好言當世之略，禮樂兵刑，河海鹽漕，無不講求其實。喜交遊，長年往來南北，好干謁，於其集中屢見之。同門管異之與孟塗蹤跡甚疏，撰《劉明東詩文集序》，謂其“不守師訓，而奔走公卿形勢，朝上一書以求名，暮進一詩以鑽利，此戰國游士蘇張之流耳”。姚石甫與之交厚，深知其欲為世用，躓於諸生，故借勢王公大人，思以振厲。以韓文公例為解，復引孟塗所言：“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者也”，誠足見其人負才不羈，而中道殂謝，未竟其用，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豈其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