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的啟示

如果我問你生命的意義是甚麼，你會怎樣回答？

我天天上班下班，面對千篇一律的顧客，做千篇一律的工作。像機器一樣，整天在做。同樣不變的工作，昨天做完今天又做，今天做完明天還要做，明天之後還有許多個明天，千篇一律，絲毫不變。洗牌、派牌、數籌碼，洗牌、派牌、數籌碼……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那天凌晨下班後，我和幾個談得來的同事吃宵夜，大家滿腹牢騷，互吐苦水——由庸碌的上司、到變態的人客、到八卦的同事、到無聊的生活、到飛逝的青春，興之所至，也不知點了多少瓶啤酒，一談便談到天快亮。他們離開了之後，我心情仍然不開朗，心緒仍然不寧，人仍然不想回家，決定上松山散散步透透氣。

步道上人還不太多。我走了幾分鐘，因為熬夜，而且也沒有經常鍛煉，自然很快就覺得有些累，便鬱悶地坐在石凳上劃手機。一面劃，眼皮一面垂了下來想打瞌睡。

我剛閉上眼睛稍稍養神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粗獷的歌聲，抬頭一看，卻見到一位阿姨開開心心地一邊哼着流行曲，一邊拿着掃帚掃樹葉。我心想，她的工作其實和我的工作非常相似，天天都千篇一律，今天樹葉掃乾淨了，明天新的枯葉又會落下來，天天都如此，循環不息，絲毫沒有變化。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一樣，究竟有甚麼意義呢？為甚麼她還是這樣的開心？這樣的敬業樂業？

可能是受了酒精的影響，我一時衝動忍不住大聲問阿姨：“阿姨，你天天一成不變的工作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一樣，被罰天天推巨石上山，但一到山頂，巨石又滾回到山腳，工作永無盡頭又徒勞無功。人生究竟有甚麼意義呢？”

我的聲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幾個晨運客立即轉過頭來看着我。真尷尬！

阿姨停了手，走到我面前，倚着掃把，笑着對我說：“人生的意義有很多種，就要看你如何選擇。”

我完全想不到掃樹葉的阿姨竟然會這樣回答我！我張開了嘴巴，卻不知道該說甚麼。

她繼續說：“有些人認為人生的意義就是追求温飽、安全和幸福。有些人認為人生的意義是培育下一代，使子女有最好的一切——最好的物質生活、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前途、最好的發展機會。”

我沒有等她說完便插嘴說：“但是人的生命有限，最後都要面對死亡。這些以個人為出發點的目標真的有意義嗎？這些目標最後都會灰飛煙滅，最後都歸於虛無，歸於荒謬。這樣的人生真的有意義嗎？”

阿姨笑着說：“世間事真的除了生死、件件都是閒事？這是目空一切，還是一切皆空？”

我又再次被她的話嚇了一跳，當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說：“最主要的是你的態度、你的觀點。你可以把這些想法看成虛無，看成荒謬，但也可以把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看成充滿希望，充滿意義。”

我已經定下神來，留心聽她說。

她繼續說：“世上還有很多人將生活的意義寄託於來生，他們或者潛心誦經修行，或者盡力行善積福，目標是希望來生可以超脫輪迴，可以往生淨土，可以登極樂世界，可以上天堂，可以享萬福。對他們來說這是最有意義的人生，對嗎？”

我爭辯說：“可是如果到時發覺沒有來生，那麼此生的一切不就是完完全全的虛無、完完全全的荒謬嗎？”

她笑着說：“最重要的是你對宗教的態度、你對宗教的觀點！對一個誠誠懇懇地相信、切切實實地實行的人來說，將來是否有來生其實不重要，因為他每天的生活就已經非常充實、非常有意義了！”

我還要爭：“這些意義都建立在對將來的希望，真的有意義嗎？”

她接着說：“希望在人生的意義中佔了很重要的地位，不能忽略它，更不能否認它。但除此之外，確實也有不少人生活的意義就在目前，並非等待以後的福報……”

“例如有些人以服務為人生的目標，他們或者己立立人，或者捨己為人，幫助群體發展，改善團體生活，對社會、國家，甚至對世界各地不分國界地作出無私的奉獻。例如：行善、義工、醫護、教育、藝術、宗教、鋤強扶弱、伸張公義，等等。這種生活有意義嗎？”

我開始明白她的想法，但心中仍然在想：“就算幫助了全人類，但人類終歸會在恆久的宇宙中消失的，那麼到最後還是虛無、還是荒謬、還是沒有意義！”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最主要的是你的態度、你的觀點。你可以把它看成虛無，看成荒謬，但也應該明白這些盡心盡力的生活真真正正地充滿喜悅，充滿意義。”

阿姨繼續說：“也有些人的人生意義在於不斷追求進步、自我完善。如工匠對手藝的全心全意、精益求精，藝術家對他們作品的不斷創新、不斷提升，有時為了盡善盡美，甚至會絞盡腦筋、廢寢忘餐。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也可以常常找到機會自我超越、自我提升。你看我，我也在天天思考如何改變我掃樹葉的方法，如何可以用最快速度最省力掃最多的樹葉。這就是我一種追求進步的覺醒和表現，使掃樹葉變成一個有意義的活動。說不定薛西弗斯也天天在嘗試改善他推石上山的路線，改變不同肌肉的鍛煉，增加效率，戰勝平庸，征服無聊。這就可以將看起來沒有意義的工作變成自我超越、自我完善的工具，變成有意義人生，人人天天都可以很有意義地生活，對嗎？”

我在想：“對嗎？不對嗎？”

阿姨問我：“還要談另外一種生活的意義嗎？”

我點點頭。

阿姨說：“有一種人生的意義是不在意於人生的意義，不是不思考，而是不在意，不會一天到晚為它皺眉頭，為它傷腦筋，為它苦惱。真正的意義是在於天天充實地活着，工作時盡力工作，玩樂時盡情玩樂，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全心投入每一剎那的生活。享受旅程，不必太在意終點。或者可以說旅程本身就是終點，生活本身就是意義……”

我忽然有種迷茫的感覺，正想追問阿姨：“有這麼多種人生的意義，我該如何選擇？”

阿姨搖搖我的肩膀說：“喂！靚女！你手機掉在地上了，還發開口夢，快回家睡吧！小心冷病！”然後又繼續開開心心地哼她的流行曲，掃她的樹葉。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朦朦朧朧地想：“剛才的對話是虛無、荒謬的嗎？有意義嗎？”

曦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