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糗事錄
澳洲篇
二○○九年,我在一間澳門博彩設備供應商工作。未曾料到,在二○一二年底,獵頭公司竟主動聯繫我。當時的我本無跳槽之意,只是隨意提出比原職高出三成的薪金要求,他們竟安排我面試。有趣的是,即使面試當天我遲到了,這家美資的澳門公司仍對我青睞有加,認為我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才華橫溢……於是,二○一三年二月,我正式加入這家公司,繼續從事博彩設備工作,職稱則晉升為工程師。
這家公司規模較大,於美國的母公司是上巿公司,原本計劃安排我去法國技術部培訓。然而,最終卻改為法國工程師來澳門出差,順便對我進行培訓。雖然幻想中的法國出差未能如願,但隨後我有幸前往日本東京培訓,同事們友善地提醒我可以安排在周日早上,或周六晚出發,然後選擇周六晚機回澳,這樣就多出兩天的自由時間。我利用工餘時間遊覽東京鐵塔、淺草寺、 晴天塔、 築地巿場、台場高達。終於達成了一個少年時期的人生目標!而且全程交通食宿都由公司支付。
公費旅遊就是一個字:爽!
人生有起有落,有如此寫意的公費旅遊,也有受難的出差經歷:話說那天原是正常上班的一天,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澳門分公司副總史葛特突然通知我,上司和我二人要馬上出發,去香港某郵輪安裝一套全新系統,而且要在郵輪明晚出海前完成。然而當我們返回澳門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一點。我們在回程的噴射飛航上睡得死死的,船到岸都不知道,要麻煩工作人員把我們叫醒。
來讓我們算一下,從前一天的早上九點開始,到第二天的中午,我們大概連續工作了二十七個小時,史葛特還很友善地通知我們下午不用回公司。
真謝謝您哦!
人生有起有落落落落……史葛特還幫我安排過一次澳洲突擊出行。那年我辦了澳洲護照,原本是打算八月時參加澳洲博彩展覽會的,但史葛特突然在七月中旬通知我,三天後出發前往布里斯班及悉尼,機票和酒店都已經訂好了。
從香港直飛布里斯班,全程八個多小時。這是我第一次乘坐長途飛機,也是第一次在飛機上過夜。原計劃在飛機上安穩睡一晚,醒來即可開始布里斯班的工作,然而命運沒有放過這次捉弄我的機會,它安排了一團小學生遊學團及他們的媽媽把我重重包圍住。飛機瞬間變成了他們的校車。小孩們總喜歡交換座位和分享零食,零食吃多了又需要去廁所,坐在走廊邊的我幾乎每個小時都需要起身讓座。有時孩子們玩得過火,又會引來家長的訓斥,嘈雜的聲音直到後半夜才稍有消減。受他們影響的乘客不在少數,我既為自己的遭遇有些不悅,同時也為我們國人打擾到其他乘客而內疚。
國人在外,言行需謹慎,個人行為不僅關乎自己,也代表着整個國家的形象。
那晚我斷斷續續地睡了兩個多小時。次日早上抵達布里斯班,早上八點半打車到酒店,我在大堂洗手間換上西裝,隨即聯繫賭場經理開始工作。
因為前一夜睡眠不足,我本打算盡早完成工作,然後補個覺。但當我看到他們提供的那台運行Windows98的桌上電腦時,我就知道這天的工作不會輕鬆了。二○一三年居然還能看到Windows98的開機畫面,那刻,我對外國賭場“高大上”的印象瞬間破滅。與那台“遠古巨獸”奮戰了一整天,光是安裝系統時就多次死機重啟。原本三四個小時的安裝過程,竟然耗費了兩倍多的時間。系統安裝的進度條能直接牽動我的心跳,每當它又卡住不動的時候,我的心臟都彷彿被一隻手緊緊捏住。像極了當年表白卻遲遲沒有收到回覆的感覺。
送走早班員工,與中班同事並肩作戰數小時,最終完成安裝後由晚班同事送出賭場。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雖已疲憊不堪,但好不容易來一次布里斯班,我不想整天困在這賭場裏,於是決定外出用餐,在賭場門口拍照留念後,隨意選了個方向尋找餐廳。
然而,我越走越不安,整條街竟無營業的商店或餐廳,行人也稀少。晚上八點,商店和餐廳都關門了嗎?這就是外國人的生活節奏?加班的人連晚餐都不配擁有嗎!
我沿着街道走了近二十分鐘,除了酒吧之外,沒有看到任何還在營業的餐廳。別無選擇下我走進了一間較為安靜的酒吧,點了牛肉三文治、沙律和一瓶啤酒。而這份牛肉三文治和沙律又把我震撼了一遍。這份牛肉,不,這份牛扒跟我的臉差不多大,那兩塊夾着牛扒的麵包更像是牛扒的伴碟。那份同價位的沙律卻少得可憐,兩口就能吃完。那時我以為只是這家酒吧定價奇特,後來才知道菜比肉貴就是澳洲的常態,澳洲版“何不食肉糜”。
吃完晚飯後,我回去酒店大堂取房間鑰匙,看着手上那條黃銅鑰匙和身前的“拉閘式古老升降機”,才發現這家看似古老的賭場及酒店竟是真正的古蹟,而非澳門的仿古風格酒店。
到達我房間的樓層後,我手動拉開閘門,走出升降機,看到左右兩邊漫長而幽暗的走廊,兩側排列着幾十道房門和盡頭處的格子玻璃窗。窗戶微微敞開,夜風輕輕吹動着白色的窗簾。在走廊微弱的燈光照射下,窗簾彷彿在向我招手。
這是一家鬼店吧!
上帝又一次特別照顧我,我的房間“恰好”在走廊盡頭。用鑰匙打房門後,恐怖氣氛不減反增。這酒店改建前是銀行或博物館嗎?為什麼房間內的樓高會有四五米!房裏沒有頂燈,只有兩盞壁燈和床頭燈,即使全開也無法完全照亮房間。此外,房間裡還有一個被封堵的壁爐和一道歐式格子玻璃門。
門?
是的,這玻璃門外是一道長長的陽台,陽台連通整層的幾間房間。我靠!這安全嗎?必須把這門鎖緊。
陽台門鎖緊了,但擋不住颼颼的風聲,恐怖片照進現實了……
幸好洗手間裏的樓高是正常的,也有足夠的頂燈照明。經過兩天的奔波,我終於可以洗個澡放鬆一下了。
洗完澡後,我把洗手間的燈開着,門也敞開着,這樣房間總算有了一絲光亮。躺在床上,很自然地望向天花板,看着四五米高的天花板,一不留神讓想像力放飛了一下,天花板立時出現了懸吊的人,倒爬的人和藏在暗角的一堆頭髮。恐怖感瞬間爆棚!這還怎麼睡?
我試着側身閉眼並自言自語:“睡吧,昨天一晚沒睡,待會凌晨三點就要起床,然後坐六點的國內航班去悉尼。算一算就只有四個小時可以睡了。”我企圖用工作壓力把想像力壓下去,努力讓自己進入夢鄉。但理智的堤壩已經缺了一個口,面對洪水般的想像力根本擋不住。天花,床底,衣櫃,格子玻璃門每個地方都好像藏着點甚麼,又彷彿有一雙雙眼睛注視着我……
就在這時!
“起來起來起來起來,今晚大家不想去街……”李克勤《球迷奇遇記》響起。不是吧,誰凌晨一點打電話找我?
“出來吃宵夜嗎?吃火鍋!”損友陳某問道。
本想開口問候陳某全家的,但想起此時澳門只是晚上十點,我只能跟他解釋我在外國,下周再約。
唉,僅有的四個小時睡眠時間都要被打擾,電話掛線後順着疲累感直接躺床上入睡了。
後來回想,其實陳某這通電話剛好把我的胡思亂想打斷,損友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小忙。當然,俺堂堂九尺陽光大猛男,就算沒有他這通電話,也肯定不會因為那些想像出來的“室友”而睡不着的。
翌日早上,精神抖擻的行李箱拖着疲憊的我走出悉尼機場並打車到達酒店。這次竟然幸運地能夠提前取房,我享受了足足一個小時的補眠。九點整,我準時來到樓下賭場跟賭場員工見面,並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天工作頗為順利,下午三點半就已完成九成任務,只差最後一點收尾便可下班。然而,協助我的賭場同事竟比我更早離開,她準時下班去接孩子放學,我好奇地問她何時上班,得知她竟是八點開始工作。
“一天僅工作七個半小時?”我驚訝了。
如此令人羨慕的工作時長,薪酬也數倍於澳門。澳洲的待遇簡直如半退休般愜意,我甚至有移民澳洲的衝動!(後來知道澳洲移民門檻很高……)
下班後因為實在太累了,加上之後八月份會再來悉尼,我便沒有出門遊覽的打算。簡單地在酒店的中餐廳吃了個炒麵就回房間休息了。晚上九點時,疲憊不堪的我已經躺在床上準備入睡,由於明天早上的回程航班是九點半,所以設定了五點半的鬧鐘,並向酒店要求了叫醒服務。為了確保安全,我特意拿起手機放在遠離床的水吧上。
很快,我就陷入了夢鄉,我夢見自己聽到了鬧鐘聲響起,夢裏我起身走到水吧按掉了鬧鐘,然後躺在床上繼續睡覺。
突然,我從床上驚醒。立刻查看身邊的平板電腦,發現時間正好是五點四十五分。雖然手機鬧鐘沒有響,酒店的叫醒服務也沒有打來電話,但我能夠準時醒來也是一種幸運。我退房後打車前往機場。然而,當我到達值機櫃檯時,航空公司員工卻告訴我已經太遲了。我拿出手機一看,時間竟然是九點三十五分。這怎麼可能呢?我五點四十五分起床,六點半前應該已經離開酒店,車程不超過四十分鐘,怎麼可能到達機場就閃跳到了九點三十五分?雖然我出門後一直沒有查看手機,但也不至於憑空失去了兩個小時。我這是穿過了時空隧道嗎?
不對!
我根本沒有看過手機。我起床時看的是平板電腦上的時間,而平板一直都沒有聯網,它顯示的是澳門時間!也就是說,我起床時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鬧鐘響過的夢”並不是夢!我真的按掉了鬧鐘,然後回到床上繼續睡覺。明明知道有時差,為什麼不同步所有設備的時間?為什麼只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時間就放鬆了下來?為什麼要默默接受這麼緊湊的行程?
我想,我當時一連串的表情變化一定很精彩吧,先是憤怒,然後疑惑,接着恍然大悟,最後難過和哀求。
難過和哀求是我在向航空公司員工求助的表情。我曾見證過前同事因錯過航班而被解僱的經歷,因此我知道很可能會為此失誤而丟失工作。我懇求航空公司幫忙,但還是被通知當日並沒有第二班航班可以讓我補上,最快的航班就是明天的同一時間。無奈之下,我只能支付明天機票的差價後離開機場。
無處可去的我回到了酒店,向前檯詢問了當日的房價。賭場酒店的房價自然不菲。我向他投訴了昨晚的叫醒服務未能履行,儘管對方道歉並給了我最大的折扣,房價依然高達二百澳元,折合澳門元約一千四百元。我在自費、公費與不住之間猶豫了很久……
我先將行李再次寄存,然後聯絡賭場經理,並表示昨日的系統可以繼續優化。我就在那裏“扮工”了一天。
“下班”後我走出賭場,去到附近的旅遊熱點:達令港。我漫步其中,拍照留念,努力裝作一個普通遊客。然而,一直忐忑不安,擔心工作能否保住。
晚上八點多,我再次回到酒店,坐在大堂沙發上拿出我的平板電腦靜靜地看小說。
是的,因為自費支付房費會心痛,又不敢用公費,所以選擇在酒店大堂內“露宿”一晚。
說成“露宿”其實有點誇張和博取同情了。大堂的沙發很舒服,我又穿着得體,拿着平板看文稿(其實是小說)的樣子並不會引來異樣的目光。
雖然說不會引來路人的注意,但臉皮很薄的我還是擔心被酒店員工歧視。所以我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取回行李並打車去機場,感覺在機場通宵等待登機比較沒那麼尷尬,還能保證一定不會錯過航班。
可是,我再一次選錯了,出糗與出錯之間我選了又出糗又出錯!在即將到達機場時,計程車司機問我,為什麼這麼早去機場,他告訴我機場三點才開門。原來,即使是大城市的國際機場也會關門,並不是所有國際機場都二十四小時運營。新聞上常說香港機場有人通宵等待登機,那是香港!澳洲人寧願航班少一些,也不願意讓機場全天候運營。
七月的悉尼正值寒冬,空曠的機場範圍寒風凜凜。我站在鎖着的機場大門前再一次無處容身。
“面子重要嗎?千四元付不起嗎?”我徬徨地站在機場大門前,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意識到在這寒風中等待並非明智之舉,於是走進機場對面的停車場大樓避風,這停車場大樓其實是開放式結構,除了必要的支柱外,每層的外牆也只有半個人的高度。我在一個角落處蹲下,再用行李箱擋住正面,這個不嚴謹的三角形能擋住大部分冷風。至少可以確保我不會凍死他鄉。
在等待機場開門期間,其實停車場還是有人出入的,按平時的我來說,一定會尷尬到換個地方繼續等待。已決定要作出改變的我堅持了下來,蹲在這個角落裏用平板電腦看完了一套提前下載的電影。電影結束時,時間剛好接近三點。我再次走回機場大門,這時機場門口也有一些人在等待開門。
等了大約十五分鐘後,機場大門打開,我們都迫不及待湧了進去,雖然機場內沒有暖氣,至少它隔絕了那刺骨的寒風。
我找到一張椅子坐下,已經很痠軟的雙腿終於可以放鬆一下。我趴在行李箱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但“還未值機”的不安感一直揮之不去,所以也只能淺睡一小會,直至七點成功值機後,這種壓抑感才稍微減去一些。值機之後,回家的路途都十分順利。
之後再出差一兩次,我就發現了一個新問題,那是自從這次錯過航班之後,由我出門開始到成功值機前,都會焦慮不安。這種不安感迫使我一再重複地計算前往機場所需的時間,而且每程乘車、乘船的耗時,都會按最壞情況計算,不安感迫使我要盡早到達機場。而成功值機後,內心就會像打開氣閥的救生圈一樣:呼出一大口氣,然後整個身心都軟下來。
總結下來,我自認為得了“值機焦慮症”。而且時間並不能治好這種焦慮,直至十年後的今天,這個心病仍然纏繞着我。只有和太太一起出行時,她在我身邊反覆安慰我說時間很寬裕,我才能稍稍放鬆一些。
說回那年我錯過航班後,當我再次回到公司,以為會迎來暴風雨般的責備,甚至是一封解僱信。結果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不知道是因為我那天又繼續去賭場工作,並把那天的工作也寫進報告中,從而逃過了責罰,還是在完成工作目標的情況下,史葛特根本不在意這種“小事情”。
反正我自己總結是:“即使失敗也不要放棄,掙扎一下後展示出全力拼搏的誠意,這樣可能有助於減刑。”在這裏跟大家分享這個小小的心得。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教訓是:“行程盡量自己安排,至少也要參與其中。”小心別人可能會不小心忘記把你的吃飯和睡眠時間考慮在行程中。
回顧我過去十幾年的工作經歷,只有這一天過得如此狼狽。
去到機場才知道錯過航班的那種手足無措。
被賭場員工問及我為何去而復返時的尷尬。
時時刻刻都擔心被通知解僱的忐忑不安。
凌晨時分在機場門口的徬徨無助。
蹲在停車場角落躲避寒風時的糗態。
如今回想,這真的是同一天發生的故事嗎?犯錯了,出糗了,心態也亂了。這次教訓之深刻,甚至在我心中種下一個“值機焦慮症”。若淺談這番經歷,聽似是一則笑話;但若細思當時的感覺,卻是滿滿的不堪回首。
在那次之後,我又出差到澳洲悉尼很多次,其中一次更是我人生出差經歷中最爽的:話說那次我們公司的系統獲批安裝在賭場裏,所以派我到悉尼進行安裝及培訓,結果對方賭場根本還沒有拿到批文,這樣我就在那邊逗留了三個星期。在賭場提供的豪華海景酒店房裏,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後查看一下批文下發了沒有。沒有的話就繼續睡或者看看電影看看書,期間也到悉尼市區的各個景點逛了一遍:悉尼歌劇院、悉尼大橋、維多利亞女王市場、達令港、唐人街、中央車站等等,而且全程公費。
人生果然有起有落,福禍參半。
一 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