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女性被丈夫拋棄

《被遺棄的日子》在手邊很久了，但一直都還沒看，因為僅看書名“被遺棄”，就感受到了女性作為客體的、被動的生命體驗，是一本讀起來會讓人難受的書。我選了一個無事的周末把它讀了，就像是聽一個經歷了失敗婚姻的女性，講述了自己成為棄婦之後自我崩潰、女性身份的坍塌以及重建的故事，有類似經歷的“聽眾”都明白，這不是輕鬆的活兒。我一度聽得生理壓抑，被女主角的情緒牽引得喘不過氣來，整個人都沉浸在了故事裡，她崩潰時我甚至憤怒得對這個女人失去耐心。

這也就是我閱讀埃萊娜 · 費蘭特的《被遺棄的日子》最真實的感受，《紐約客》評價此書從文學上讓我們興奮的地方在於，它描述了一個處於危機時刻的靈魂，幾乎喪失了穩定和體面，她的心變成了理性和瘋狂、倖存和失控彼此衝突的戰場。

本書講述的是一個中年女性，年輕時有着不輸於其男友的才華和能力，與男友婚後懷孕育兒、操持家務、做丈夫穩健的後盾，生活中並沒有岌岌可危的跡象。卻在三十八歲的一個午後，丈夫突然對正在廚房洗洗刷刷的她說想要離婚，自此她陷入了一場始料不及的“遺棄”。小說的敘述被一股躁鬱不安的氣流感襲捲，生猛、粗糲，飽含情緒的濃度。面對婚姻存餘期間的瑣碎家務和兒女的喧鬧聲，小說的女主角奧爾加重新拿起筆，寫下與體內那個時刻旋轉着的混亂自然共生的精神狀態，寫下自我意識的激盪與緩慢浮現。那是當代女性寫作者的精神投射，也是作家費蘭特對當代女性生存的另一種深度凝視。

讓我感興趣的是那種生活崩解的過程，被丈夫拋棄的女主角奧爾加，是受過教育的中產女性，她甚至還出版過一本書，但面對秩序的瓦解，她的工具箱裡也沒有什麼令人震驚的東西，沒有先鋒理論，也沒有心理量表，她對抗傷害的方式是原始的、野蠻的，簡直是用身體直接頂上去的。她甚至報復式地把生活砸得更碎，以丈夫為中心構建的社會網絡被她踢到了一邊，孩子很多時候也不過是棘手的障礙，可以是利用一下的工具。但在一段漫長的宛如驚悚故事的密室逃脫之後，她清醒過來了，愛的神聖消失，愛人不再擁有魔力，她獲得了一次暫時的解放。她靠的究竟是什麼呢？為什麼童年時的鄰居棄婦會溺水而死，但她能守住自己不掉下去？我很想拆解下去，但又覺得不必如此，費蘭特給了我們一個並不體面優雅的過程，又給出了一個並不很崇高的結局，這是她的誠實，我們也得接受的真相是，痛苦不必然帶來頓悟或者更高級的自我，我們只是又活下來了，而且又開始了新的建設。

在《巴黎評論 · 作家訪談》中，被問及《被遺棄的日子》能否被定義成一本女性主義小說時，費蘭特說：“這個小說包含着女性應對遺棄的方式，從美狄亞到狄多女王，但它又不能被定義為女性主義小說，因為小說的側重點不在於講述現在女性面臨遺棄時，她在實際中和理論上應當如何表現，我也不想去指責男性的行為。我寫這部小說時，是在構建一個故事。我通過我的體驗、情感、閱讀，還有我的一些信念，尤其是我內心深處那些無法控制的秘密層面去寫這個故事。儘管這經常和那些好作品，還有正確的信念產生衝突，但我從來都不擔心。寫出來的作品，要傳遞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因為，我們都可能是荒野上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路標的瘋女人，我們很可能都到過那片荒野上。不過我們也得像奧爾加那樣走出來。

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