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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13日
第C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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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時

太陽升起時

人生是一首歌,哀歌。

很多年以前,我在讀本科,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體驗,以至於我現在對本科階段的大學生充滿了氾濫的同情心。也許我同情的不是他們,而是當年的自己。直至今天,一聽到集體生活、集體活動或集體主義這類詞,我都恨之入骨。那是一個手機還不能上網、大學不允許大一大二學生宿舍裡出現電腦的時代(因為擔心學生玩遊戲荒廢學業),那時人們還沒有發明“校園霸凌”這個術語,那是一個學生之間發生矛盾,只要沒死人,老師和輔導員就會勸你“相互理解、共同成長”的時代。不過公平公正地說,我也沒有遭受嚴格意義上的校園暴力,畢竟我沒有被拳打腳踢過,最多也只能算是語言和態度上的“冷暴力”。

我們當時的大學宿舍極其狹窄,上下鋪,八個人。他們討厭我。我和他們的生活習慣很不一致,因為我睡得早,他們喜歡熬夜,喜歡在宿舍管理員統一熄燈之後高談闊論數小時,有些時候他們實在是聊得太久了,我就會說:“請不要再說了,很晚了。”當然,他們不可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時間久了,他們就煩了,最終就演變成敵意,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但是不論如何,之後,我愛讀書、愛學習的習慣都成了罪過。有一次吃完晚飯,我回到宿舍拿東西,大概多呆了一小會兒,一位室友用一種無比厭煩的口吻對我說:“你怎麼還不趕快去上自習?”那一瞬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居然這麼招人厭。當年我那麼愛去教室讀書,如今回想起來,並不是因為我刻苦好學,而是因為讀書是我當時逃避生活或應對生活的唯一方法。

有一年趕上足球世界盃,學校發了慈悲,允許宿舍整晚不斷電,方便大家收看世界盃決賽。我的室友們壓根就不是足球愛好者,大學四年幾乎從未從事過任何體育活動,但是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了一台電視機,那天晚上興高采烈地等,不亦樂乎地看。我躺在上鋪,一句話沒說,眼睛盯着天花板的那根明晃晃的燈管,從晚上十一點多直到次日清晨三點多。大概到了清晨四點左右,我實在忍不住了,一言不發起來穿好衣服走出宿舍。我叫醒宿舍管理員請他給我開宿舍樓大門,他很不樂意,說是時間沒到不開門,我撒謊說:“我發高燒了,需要去校醫院。”

好在那是夏天,東北的清晨已經微微發亮。我走到校園門口,看着頭一夜臭豆腐燒烤攤留下的油水痕跡,然後又走回校園,坐在操場的空地上,看着太陽一點點升起,剛開始和我的眼睛幾乎水準,後來漸漸變成三十度、四十度。很多年以後,每當我回想起這些事情,我都會恨得咬牙切齒、面紅耳赤。然而奇怪的是,那天清晨的我既不氣也不恨,我只是平靜地希望太陽快點升起,六點食堂開門我就可以去吃早飯,七點教學樓開門我就可以去教室裡趴會兒。漫長的黎明裡,我時不時低頭看看地,時不時抬頭看看天,心想:等我畢業了,我一定要過上想開燈就開燈、想關燈就關燈、不用和別人商量、不用看別人臉色的生活,我永遠不會讓自己再受委屈。

本科畢業的時候,我很高興,我發誓永遠不會回到所謂的母校,永遠不再去東北。遺憾的是,本科四年扭曲了我對人類情感的認識和判斷,我不認為人與人之間能夠建立起真摯的感情,大家所謂的相互幫助完全是各取所需的利益驅動。但是,上帝救了我。

進入碩士階段之後,我重新遇見了一群室友、同學和朋友,他們的友好和體貼讓我明白:哦,原來即便在沒有利益可交換的前提下,也是有人願意體諒我、幫助我。可惜,直到碩士畢業之後,我才理解到他們的友好和關愛,可惜我們分開了,離散在無比遼闊的人海江湖裡。我明白的那一天,我們早就天涯海角了,拿着電話,我蹲在地上哭了。

接着,我帶着碩士階段給我的良好影響繼續過日子,工作、讀博、工作,活着。大概是因為自己遭了一些罪,所以我漸漸發覺,我的代入感和感同身受能力好像變強了。我感念別人對我的關心,我也開始主動表示心中的感激。面對我信任、珍惜的人,我會直言不諱地說:我把你當做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你是我在這裡最信任的人之一。

時至今日,我並沒有真正過上“再也不讓自己受委屈”的生活。日子艱難的時候,我常常想:為什麼別人過得那麼順利,怎麼到了我這裡就這麼艱難坎坷?可是回頭看看自己三十多年來的經歷,我又不得不承認:命運從來沒有優待過我,但是也沒有虐待過我,畢竟上帝打了我幾巴掌之後,過了幾年他就會餵我吃幾個甜棗,這樣我就可以活下去,面對下一個巴掌。

多年以後,太陽再度升起的時候,我鄙視地瞧了它一眼,扭頭就走。

蔣秋至

2024-03-13 蔣秋至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325154.html 1 太陽升起時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