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海灘上的透明冰塊
北河邊一個小城市,義山。坐車經過,兩側樹影黑幢幢,夜裡都是大霧,起初阿晴說了一句,好嚇人,大家才意會過來,自從到了這個地方,提着行李下了高鐵,整個車站幾乎沒什麼人,只有一群遊客。
四周像死了,連送外賣來的小哥,也等在出站口外二十分鐘,有耐心得可疑。現在全國旅遊經濟發達,車站時不時就人流爆滿,像義山這樣人跡罕見、陰氣極重的車站,簡直怪異。
安宇指了指車站邊的樓宇群,在黑暗中被大霧籠罩,星點的燈火。“這種地方會有人肯住嗎?”
“不知道。”阿晴說。
一行人裡,只有她主動接安宇的話。
都累了,他們站在車站外,等待的士前來。一群剛下車的遊客擾亂了平靜,的士全擠在小小的高鐵站,叫的車在幾百米之外,在擁擠混亂的車流中,寸步難移。阿晴受不了,先去附近的洗手間。洗手間左男右女,鹿茗掀簾出來。兩人相遇,有點尷尬。鹿茗對她笑了笑,她當作沒事發生,側身而入。阿晴腦中浮現他白皙的臉。
鹿茗不高,勝在一張白皙俊秀的臉,還有才華。每次玩故事接龍,他腦中總能冒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情節,民間傳說、神話、民俗,融會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會飛的女人,十二個尿壺。寫的小說也是怪誕,虛實難辨的,寫男孩捉了一條扭曲的黑蛇。她看不太懂,但欣賞。兩人之間有古怪的默契,心照不宣的心事。自從他和子儀戀愛後,喧囂的互相欣賞,徹底啞聲,在單獨巧遇時,剩下點尷尬。
泳詩問過她,鹿茗被奪走了,你有沒有後悔?
沒有。她回答,具體是什麼原因,可能自己的感情原本就是粗暴、洶湧的。連她都說不清楚喜歡哪一個,不敢給予對方承諾。這樣多情的她,配上專情癡情的鹿茗,想都不敢想。他倆很清楚對方不適合,一早就沒可能,所以沒遺憾。
洗了手,在黑暗中,在人群裡摸索,回到車站口。泳詩看她回來,很興奮,“剛好回來了!車到了!”
上車。鹿茗和子儀坐在最後,兩個人低聲說話,陷入情侶的小天地。泳詩看了看阿晴的眼色,明白了什麼,於是搶坐副駕。安宇在第二排跟阿晴坐。
義山市區的公路,和車站一模一樣。散不盡的濃霧,兩旁連樓宇都沒了,只有樹,偶爾一個加油站。為了去阿那亞,看波光粼粼的海岸,居然先要經過這偏僻的地方。鹿茗說,剛才和子儀先上了一輛車,的士司機覺得太堵塞,浪費油錢,只賺幾十元不划算,要拉其他的客。他們不同意拼單,司機就打開車廂,拿走行李,趕了他們下車。
好恐怖。阿晴說。
大家各自感歎了一陣。安宇說:“這裡好像東北,雪茫茫的。列車行駛的時候,像雪國列車,看不清外面,只是樹影的快速移動。”
“是啊,明明是河北,但像東北。”阿晴又接話。到了這裡,她一直分不清究竟是義山,還是阿那亞邊緣,還是東北,河北。時空錯置的感覺。只知道車站往上二十公里就是他們住的民宿。再往上八公里就是阿那亞。
民宿在義山,在豪華別墅區,夜晚其他戶黑幢幢的,連燈都沒開。
入了民宿,是三層別墅結構,頂樓還有一個閣樓。小閣樓沒人用,原因是感覺很詭異。阿晴挑了三樓面對陽台的房間,泳詩在樓下一層的榻榻米房間,情侶就睡對面大房。三樓,阿晴和安宇的房間中間是廁所。是她一直想要的獨立衛生間,大,乾淨,恆溫馬桶,這算是她要離開學校去短期旅遊的原因,學校的宿舍環境讓她窒息。
放完行李,聽見泳詩在客廳叫人,下樓。大家沒吃午飯直到現在,餓壞了。
興奮地打開外賣包裝,等得有點久了,全部鋪開在檯面的燒烤、海鮮,有點涼了。魚豆腐、烤肉、蛤蜊、大蝦、魷魚,打開電視,大家熱熱鬧鬧湊起來吃了沒一會兒,泳詩說:“冷了。”她是名校過來的學霸,白皙的臉上,眉頭輕輕皺着。阿晴覺得她這樣從小被保護得好的教養好的女孩,這種荒山野嶺,估計也是第一次體會。
安宇說:“這個麵也不好吃。”
“還不如我在家煮。”子儀說。
“試試貝殼?”“唉,試試吧。”“我剛才吃了一個,不好吃。”阿晴說。
“你聞下這個。”子儀拿着一個大蝦,遞給阿晴。她嗅了嗅。“是不是有點臭?”“對。”兩個人都來自沿海城市,對海鮮很熟悉,鹿茗低頭含笑對子儀說:“我剛才還剝了幾個大蝦!現在手都是臭的。”
“傻子!”她流露愛溺的眼神,兩個人又低頭私語,讓阿晴想起,大一的時候,大學去旅遊,班上那個她很喜歡的小嘉,和她的好朋友談戀愛了。搭扶手電梯時牽手,阿晴就站在後面,看他們牽手的手腕,還掛着彼此送的手環。這一幕她記了很久。
就算在夢中,小嘉和她很親近,她轉頭看見他,落寞坐在一邊的眼神,也立刻推開了他。就是因為不能碰,有一條絕對不能觸碰的道德底線和禁忌,反而讓她心中對小嘉的感情更騷動、複雜。那雙黑瞳,細長的眼尾,薄唇,原沒什麼特別,因為不能碰,反而記了四年。好不容易畢業,不怕再觸碰底線,在研究所,一入學看見和他長得那麼相似的安宇,沉寂的火山又悸動了。
安宇和自私的小嘉不一樣。安宇性格溫暖,像她的前任。含蓄,包容的水象星座,這是衝動熱烈的火象星座的阿晴,最需要的。在搭高鐵來義山時,搶不到坐票,安宇將位置讓給她坐,去了車廂尾部,扶着行李站着。因為這點,她更覺得他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孩,和小嘉一樣獨特,錯過很難再找回來。
每次文創班的聚會後,大家酒酣飯飽,三三兩兩倒在酒吧裡。她和安宇趁着月色悄悄並肩走在一起,聊着些論文、情感生活。她後悔花太多時間,給他介紹自己的朋友們,卻很少時間,說自己的生活。和他說什麼,他都願意認真聽,出遊,總是照顧到每一個人。每次講完話,在朋友圈底下和她留言互動。他的主動,給她某種暗示。但要抓住時,安宇又像是游動的魚,轉身就從她手中溜走。
他沉浸在失去前女朋友的痛苦裡,在一起四年了,分了還沒有半年,始終在聯絡。因為這一點,相處時三心兩意,每每分心,阿晴都是能理解的。泳詩說絕對不會考慮他這種,喜歡誰還分不清楚。阿晴的意見相反,談了那麼久,沒兩個月就換下一任的人,顯得寡情,更不值得相信。安宇是雙魚座的好男孩,值得她花時間等待。
打麻將。阿晴沒打過,泳詩像教安宇那樣,教了她一次。十輪下來,阿晴胡了一次,安宇胡了三次。她起身說要換座位,安宇的運氣總是比較好。又打了幾輪,電視播着跨年晚會的節目,是年三十了,阿晴想。上一年跨年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室友裡有個NPD,也就是自戀型人格障礙患者,將宿舍變成她的一言堂,所有和她意見相反的人,就會被打壓、拉攏再打壓。爭論起來,她總是能用似是而非,邏輯混亂的話,讓別人承認錯誤。在疫情時期的一年,封樓,日日關在一個房間裡,是阿晴人生最黑暗的時期。說出去也沒人幫她,甚至身邊的人都說是她的問題。
她過夠了這種反省自己的生活。從小在家庭裡被教要懂事禮讓別人,出到外面,被那些沒被家庭教育過的嬌生子女,繼續迫害,要她禮讓他們。人生沒有先苦後甜,有些人一直甜,有些人一直苦,這是規律。她拒絕再聽身邊人的“教導”,第一步就是遠離。她抓住了隔壁班的浮木,他們每個月都舉辦班聚活動,安宇是首先流動到他們班的同學,然後是阿晴。
無論如何,被正常人包圍的環境,她終於意識到錯的是那少數人。她看了相關的書,知道室友原來是NPD,以自我為中心,腦前額葉發育不完全而缺乏同情心的人,內心空洞,要一直榨取別人情緒價值,以此為“血包”生活的怪物。這是完全無法和她相處的原因,這遠不是“包容”就可以解決的事,自己也不能被怪責為“不懂社交”。
打完麻將,幾個人都累了。子儀建議玩狼人殺,這是每次班聚必有的飯後活動。對於面不改色地說謊,和編造細節的能力,阿晴在幾次狼人殺遊戲裡鍛煉。好在今次是好人,她不需要再說謊了,只要抓出狼人就行。
“我投鹿茗。”她點出鹿茗是狼人,大家笑成一團。鹿茗反應很激動,“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看你很可疑。”阿晴說。當然,她注意誰,每局都會投他是狼人,一開始她冤枉太多次安宇了,說他大忠似奸一定是狼人,結果每次都冤枉他。現在她要改成懷疑其他人,喜歡泳詩,她和子儀又不算很熟,不能亂開玩笑,只能拿唯一的男生開刀。
鹿茗清秀的臉頰通紅,一瞬間變得猙獰,“我就是好人啊,我怎麼就是狼人了!”
子儀按住他,阿晴對他激動的樣子見怪不怪,“理由是你每次被戳穿,都會很激動。如果你是好人,就會很淡定。”
“懂了,這是觀察。”泳詩說。大家將鹿茗投了出去,遊戲繼續。
少了鹿茗這個公敵,阿晴不知道該選哪一個了。起初懷疑子儀,因為不似平時淡定,何況和鹿茗一樣,臉上藏不住情緒。鹿茗是性格偏激,容易暴怒,子儀是性格單純,不懂撒謊。安宇對在場的人進行分析,將阿晴排除在懷疑的名單外。她向他望了一眼,表達感激。
然而,最後場內,狼人宣佈獲勝。
阿晴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安宇溫柔微笑,她看出他臉上的慚愧之意,“好啊,猜不到你,白切黑。”
她眨着美麗的黑眼睛,衣服是修身的黑襯衫。因為如此,她上當受騙的驚愕神情,更讓安宇覺得動人。這些穿着、妝容,都是她有意安排的,早在旅行前,就想好了每一天搭配的衣服。兩個女孩其實也知道她的小心思,這次去阿那亞,也是為她才邀請安宇。
班上有個彥哥,最喜歡講人是非。在阿晴不在時,他對其他人說:“和阿晴、安宇一起走,她的眼睛只看安宇。”
“走在路上誰會看你啊。”鹿茗忍不了他,回了一句。他敏銳察覺到的真相,除了女孩們之外,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在意,要浮出水面的真相,又輕飄飄地沉回最底處。
下一局,一開始安宇就被殺了。天亮後阿晴首先發表感想,幸災樂禍地。“我是好人。但我很高興,因為安宇死了。”說完,她和安宇交換了眼神,她的意思是,活該被殺,哼,上一局騙得我好慘!
輪到安宇,他隔着桌子對阿晴說,“首先我是有身份的好人,其次是,因為我死了,報仇了,所以阿晴你可以開心了。”
又是這麼體貼的一句話。我死了,你可以開心了。這是明顯的一句他向她遞來的暗語。為什麼呢?他怎麼懂她意思呢?從來彼此沒有任何曖昧的言語,所依靠的只有豐富敏銳的感受力。一瞬間某種隔膜,突然被打通了似的。阿晴懷疑自己多想,後面幾局狼人殺,心中惴惴不安。
泳詩十二點多就要睡了,打哈欠。大家散了場,子儀和鹿茗上樓去,客廳只剩下安宇和阿晴。收拾桌上雜物,默契地不看彼此。“垃圾要丟嗎?”“嗯。等下,還有這些。”安宇等阿晴,她慌忙收拾剩下兩袋垃圾。他開了門,冷風立刻灌了進來,阿晴抖了一下,“垃圾箱在小區前面?”她有點害怕。這個地方黑漆漆的,民風野蠻。
“我陪你。”
不是一次和他在夜晚裡走路了,但第一次在阿那亞邊上,依稀能聞到海風的鹹味。荒涼的小區,連燈火都沒有的極黑之地,寒冬之中,只有彼此。她沒有說話,如果自己的手是空的,她真想碰碰他,把前女友從他腦海去掉。起初將他當成小嘉或者誰的替代品,現在體會他是獨特的,就像小嘉、她前任一樣,值得她懷念。
“開心嗎?”“嗯,開心。第一次來這。”她低頭碎語,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很久沒有那麼一大幫人關心她了,從進來研究所後就很孤獨。說了怕毀氣氛。兩人到了小區門口,丟了往回走。
“我也開心。”“是嗎?”“嗯。”“其實還有一點是開心的。”“什麼?”安宇問。
“跟你來挺開心的。”她大着膽子說。安宇有一瞬間凝滯,沒反應過來。只是看着她。
好。現在不只彥哥,安宇本人都知道了。阿那亞邊上,寒風吹拂,阿晴心中也在後悔。
“我和你來也開心。”過了半晌,他說。“真的?”她露出笑容。“嗯。我想看到你,才來阿那亞。”
兩人一路碎碎叨叨,牽着手,慢吞吞在月下說着自己的心事。凌晨回到三樓,走出洗手間時,只穿睡衣的她,在門口撞見他,還會尷尬。他們該有更多時間說些戀人絮語的,更應該告白先前那些諸多曖昧細節,心裡的想法。她熟悉這一套完整流程,卻像初戀時那樣興奮。希望旅遊多幾天,多陪陪他,而不是後日就要離開了。
在一起的第一天,以彼此腼腆的臉紅作為結束。
凌晨兩點,泳詩過來敲她房門,“他們吵架了,好可怕,來你這暫避。”
“怎麼了?”“子儀之前和一個男生出去看電影了,鹿茗吃醋,就吵。子儀說還有另一個女生一起,他們之間沒什麼。鹿茗就大發脾氣。剛才那個男生好像又找子儀了,鹿茗更敏感了,就吵。”
安宇開門出來,阿晴在房內,也聽到從二樓樓梯傳來的聲音,“我真的不喜歡他。”子儀一邊說,一邊下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看我信嗎?”鹿茗惡狠狠的聲音傳來。
“他瘋了。”阿晴搖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這會傷到她心的。”
“唉。誰敢對他說呢。他敏感得要命,本來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子儀了……”
安宇也敲門進了房。他們在樓下大聲爭吵,我們三人躲在房內瑟瑟發抖。“鹿茗發起脾氣來好可怕,像要殺人。”阿晴說。
“會的。之前彥哥在他面前提了一個他喜歡但追不到的女孩名字,鹿茗立刻拍桌就罵他。要砍人的氣勢。”“之前我們提過,他也發朋友圈罵過我們。”“他很怕自己女朋友被奪走。”“是的,在他面前格外不能提起他女朋友這事。”“其實他條件也不差。”阿晴默默說。“就是不高吧。”泳詩說。
“總之你現在就把那個男的刪掉!”鹿茗命令道。
子儀不說話,同意了。
“唉,老是這樣,以子儀的妥協作為結束,這樣關係能維持嗎?”泳詩很有正義感,看不下去了。“子儀是傻子,她沒意識到鹿茗的話有什麼不對。”安宇說。“連我都聽不下去了。”阿晴在心中慶幸自己沒有和鹿茗談戀愛。
傳來上樓的聲音,又回到風平浪靜。各人返回自己房內。
第二天,來到阿那亞的海邊,在孤獨圖書館的邊緣,雪白的方形建築,身後是遼闊的冰海,一層層推着淺藍色的冰。大家臉上都是笑容,一掃連日來的陰鬱。子儀和鹿茗又挽着說悄悄話,時不時相對笑一下。阿晴見安宇戴一條駝色圍巾,她快愛死溫柔的他,抱了過去。
“合張影吧!”“是的,安宇有相機。”“那麼,該隨便抓一個倒霉路人了。”阿晴眼神瞟來瞟去,在瞄準適合的路人。“有啦!”泳詩帶着路人過來。
“擺出敬禮的手勢吧。”“好的敬禮這動作好看。”
“一二三。”
從右至左,最右邊是穿毛衣扎着馬尾的泳詩,安宇的駝色圍巾和海灘相映成趣,深色大衣比透淺藍的海水還深。阿晴笑吟吟,終於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了。想過以後還要和安宇去很多美麗的地方。最左邊,子儀和鹿茗永遠站在一起,對他們這種每周去一次旅遊的老夫老妻,阿那亞只是其中的某一站。
“擺個姿勢,一片冰心在玉壺!”
阿晴一眼望去,是泳詩手中捧着晶瑩冰塊,正在拍照。冰塊上還沾着些許細軟的金色砂礫,除此之外很乾淨,在微冷的氣溫下,冰塊不化,金色沙子在陽光下細碎軟糯。兩種在她眼中完全不同季節的自然景觀,毫無違和地出現在這。阿那亞真漂亮,她蹲下身,觸碰透明冰塊的一行灰色邊緣。
此時是午後一兩點,光線打在淺金色海灘上,風微涼而不寒,一切亮晶晶,充滿生命力的。子儀和鹿茗說着笑着,安宇帶着笑意望着她,她放下冰塊,去牽他的手。
海鷗亂飛,海水一層一層將海冰往岸邊緩慢地推去。極柔軟的水,極堅硬的冰,海面分成了好幾層的淺藍和綠。海邊兩兩三三的人們在慢慢地走。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