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焦灼

最近一次去東京，因為是過路往北走，基本上沒有拍很多照片。真夏的東京光影酷烈，也難以掌控，似乎按下快門，你就在抄襲森山大道或者說整個“挑釁派”的影像——PROVOKE，這是日本戰後最著名的創作團體，成立於一九六八年，由中平卓馬與評論家多木浩二發起。他們的照片顆粒粗，對比大，拍攝的構圖兵行險着，被攝者和拍攝者的心理狀態都非常焦灼。

事實上這真的是對傳統日本美學的挑釁。我們都知道無論是禪宗的日本還是神道教的日本，岑寂、沉靜而不是焦灼，才是其本性。

然而人到中年的我，似乎在這個夏天一時恍惚，回到了狂突的青春，像森山大道鏡頭下找不着去路的野犬。

如果要現在的我回到東京，我想回歸的是在京都和奈良拍攝的我。心緒寧靜之致，像漫畫家谷口治郎的暮年作品《優優哉哉》（日文：ふらり）裡那個以腳步丈量江戶的地圖師——其實是一個隱退的商人，每天悠遊漫步在江戶的大街小巷，保持穩定的步伐，一邊計算步數繪下圖紙，一邊觀察同樣優哉遊哉的人情風貌……接着，我要化身安培夜郎漫畫《深夜食堂》裡的老闆，隱藏在酒吧檯背後，聆聽那些擦身而過的故事，笑笑然後忘掉。

事實上，有一年的聖誕節前夕，我在東京遇到過這樣的傢伙。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但從羽田機場來到東京辦好入住手續，我竟帶着老婆孩子逛了一晚上書店。走回旅館所在的小巷才發現所有餐館都關門了，除了一家只有兩張桌子的居酒屋……於是那個生日，我抱着睡着的兒子，和不停地給我們烤串燒的那位鬍子經過精心修剪的大叔聊啊聊，雖然聽不懂多少，但收到了他作為另一個爸爸對我的祝福和期待。而當我轉換到他的視角的時候，我也發現每一個深夜拉開拉門進來點一瓶清酒幾串“燒鳥”的人，都自帶角色光暈。

那夜我一張照片也沒有拍，相機一直捂在手心。那樣一個東京，自然是端起長槍短炮掃射的人看不見的。再來一次的話，我會在紙門拉開的瞬間，以深夜食堂老闆的精神，把那個不甘心走進四十歲生日的我拍下來吧。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