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故宮
對於歷史,我向來有尋幽之癖,我喜歡看野史、外史、衰亡史,也喜歡看末代王朝、一脈斷續的哀史,比如說南明、北元。本着這種從歷史中發現“陰翳之禮讚”的審美趣味,在遠遊之時我也會去尋找那些朝代式微之時的遺物,尤其是行宮、故宮等廢墟。
北京曾經是我少年時從香港北上的第一站,第一次造訪故宮,唯覺得空寂、遼闊,完全不能想像這是誰的一顆隱秘的心。更多的感慨,是來自越南古都Huẽ——化,中譯之為:順化,但越南人不喜歡這個帶有俯視意味的名字——其實為什麼不從佛教典籍理解為“化城”呢?我們在越南的旅行到處遇見舊傷痕,自古以來的、近代的(美越戰爭的重創)、也有新痕(現代化和全球化導致的急劇轉型,旅遊業的興旺),直到走進Huẽ,才覺得深入這清越之國仍然縈繞不去的舊日魂靈。
西班牙的阿罕布拉宮自不待言,宛如安達盧西亞平原上升起的一群夢幻泡泡。我為它寫過一首《阿罕布拉宮絕句》,從它想像到童年的阿凡提回憶中去了:“一冊色盲圖中,我做着斑馬夢/夢見我蹓躂在巴依老爺的夢中//阿凡提在我的鬃毛上編織遺忘的算式/我輕聲告訴他宇宙將廢,如阿蘭布拉宮”。但十年後再訪西班牙,去的是一個比阿罕布拉宮更虛無的古堡,不屬於摩爾王朝,而屬於卡斯蒂利亞王國(後西班牙王國)首都:托萊多(Toledo)。
為什麼說它虛無,因為它就是西班牙窮兵黷武歷史的濃縮之地,不但非常多殺戮爭戰、各種宗教城頭變幻大王旗,在二十世紀初西班牙內戰中、共和軍與佛朗哥炮火交加之下,古堡幾乎全毀。現在重建起來的托萊多,依然建設了西班牙戰爭博物館,裡面也並沒有看到和平的呼喚,展品刀光劍影,甚至包括整個摩爾騎士與天主教騎士的等身大披掛騎馬模型。我們迫不及待逃離這裡“人的存在”的血腥痕跡,躲到橄欖樹陰影下,然後才發現妻子的布包拉在博物館安檢處,沒有人提醒我們拿走,我狂奔回城,戰爭博物館已經準時四點下班。四點,在西班牙稱為“鬥牛士時刻”,一點都不如日本的“逢魔時刻”有詩意。
還是鄰國葡萄牙可愛,也是在首都近郊,里斯本車距一小時外,是美輪美奐的辛特拉(Sintra)的佩納宮。此宮彷彿直接出自一個童話作家的夢,淋漓大塊的色彩傾灑在荒崖之間,又像是畫家米羅的童心直接立體化扭結的魔方。佩納宮是葡萄牙皇室最有藝術細胞的斐迪南二世親自設計,把古老修道院改造渲染而成——德國建築師路德維希 · 馮 · 埃施韋格修建了這座融合新羅馬風格、新哥德、復興式、印度哥德式以及新摩爾式風格的宮殿建築。
細看,裡面還隱藏着遠處大西洋海的回聲:從那些螺旋、細柱間的風就能聞到。而整個宮殿正中心的,是模擬皇室曾經的敵人摩爾人的內庭院,庭院淅瀝的花影之中,又是一個巨大貝殼樣子的噴泉,彷彿邀請你附耳感受幾百年的潮聲。
當我繞道故宮背面人跡罕至的女牆,在越來越烈的大西洋來風洗禮下,我漸漸忘記了所有這些王朝的興衰和人歌人笑。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