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剛上作文課的時候,總會不自覺以“我”字開頭,“我今天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公園”、“我完成了我的功課”。直到看了一本心靈雞湯,原來說話三句不離“我”者,性格張揚固執,多以自我為中心,難受朋輩歡迎。其時的我不善交友,那本書委實一語驚醒夢中人,於是無論在作文抑或日常聊天都有意降低“我”的使用頻率,久而久之,連主語也省卻下來,奈何主謂賓結構正是語文課的必學內容,又不願意被貼上“過於自我”的標籤,行文中便常以“我們”代替“我”。
此後,愈發體會“我們”的好用。小學以科代表的身份站在講台上宣佈一項決定——明明是自己的決定,但只要加上“我們”就能產生權威效果,不必向同儕費盡唇舌,省了許多解釋的工夫。至於“我們”是誰,對一群小學生來說,幾乎沒有人會深究,更不會知道有人在“假傳聖旨”。有時,為了逃避功課,向老師反映“我們都覺得佈置得太多了”,挾眾人之名請求收回成命,其實不過是暗藏私心的自作主張。原來此輕輕二字,既能生出人多勢眾的排場,又能營造狐假虎威的假象,這項自學的心理暗示技巧,足足讓我快活了整個學期。
長大後,才發現“我們”還有其他內涵。
團建外遊討論二人一組的夜宿安排,我走近一位友人身邊低身詢問,他面露難色,“不行呢,我們都約好了”。我認自己很小家,這個“我們”凸顯了與我的疏離,也沖淡了對他的好感,氣氛有片刻的尷尬,但很快便好整以暇,事實就是如此,他有他們的小團體,而我不是他們一夥的。
與前度在異地的美術館不期而遇,望着眼前佇立的藝術品,扭曲的線條搭配斑斕的色彩一路延伸,流暢的結構不禁令人再次慨嘆“直線屬於人類,曲線屬於上帝”的名言,相視一笑,遂從高迪談到百水先生再至席勒。托爾斯泰相信藝術是傳達感情,但我們侃侃不盡的話題從明媚的午後一直到繁星點點,觀點依舊那麼契合,一切仍是那麼自然,彷彿彼此從未分開。我們究竟是談藝術還是談感情呢?
不知怎的,我忽然為腦海裡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但為什麼不呢。大約是滿地的銀杏太過浪漫,復熾的微妙情愫瓦解了應有的判斷和思考能力,彼時單身的我甚至衝動得沒有留意到她無名指上的銀環。“星期六晚一起喝一杯?”我試探。“太不巧了,我們那天要飛去濟洲島過聖誕。”
我們?我有點失神,才發現她手上的那枚戒指,原是那樣高調而刺眼。
後來,她說了什麼內容我已聽不見。曾經的我們,如今已是我和你們,沒有破鏡重圓,沒有故夢重溫。感謝她的坦白讓我從懷舊中逐漸清醒過來,舊情不必留戀,我揮揮手,向這場鏡花水月道別。
蘇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