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久存的美好事物
曾有一位文學界的前輩告誡我:“短篇小說,那是大師才寫的。”此話意在勸導年輕人多創作中、長篇作品。我將它記下,翻來覆去地揣摩了許久,最後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確有它的道理。羅恩 · 拉什的短篇小說集《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羅恩 · 拉什是美國作家,我不知道是否有讀者會贊成我的觀點——我認為美國作家所寫的作品,幾乎都帶有一種特殊的“風味”。或者說,每一個國家或地區出產的文學作品,皆會沾染上其所屬地方特有的氣息。而美國作家們,不管是歐亨利、德萊塞、菲茲傑拉德還是羅恩 · 拉什的小說,它們或有廣袤荒原的荒蠻與狂熱,或有現代都市的疏離和冷漠,措辭用語更簡練、清晰、強硬且不容分說。
羅恩 · 拉什寫的多是美國小鎮、農村與鄉下,與小說集同名的短篇小說《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是整本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故事。它講述兩位品行不良的青年,因缺乏“毒資”,於是決定深夜搶劫一位認識的老人。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
“當唐尼問起龐德先生有沒有帶回戰爭紀念品時,龐德先生回答,嗯,我覺得你可以這麼稱呼它們。那是八年前,那會兒龐德先生已經是個老人了,他的聽力幾乎和他那一半的牙齒似的,所剩無幾。他的髖關節也不好,因此他僱了唐尼和我修建並粉刷他的農舍,讓兩個十五歲的男孩幹成年人的活,只需付一半的錢。”
僅用這幾句話,作者便將角色背景與事情起因展現在讀者面前:唐尼和“我”在八年前曾為龐德先生打工,龐德是一個吝嗇的老頭子,一度上過戰場。之後故事便順理成章地在“八年前”和“八年後”兩個時間點徘徊。八年前,龐德對兩個十五歲的少年講述了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殺敵的經歷:“在那些島上你甚至都不能算是人,他告訴我們。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能夠回來,並且再次做人,都是奇跡。”緊接着,他又向這二人展示了自己的“戰爭紀念品”:一個裝了許多金牙的罐子。金牙無疑是從一具具屍體的嘴中摳下的——但作者並沒有渲染其中的血腥與恐怖,寫道:“
你們想想看,一個人要變成什麼樣才能做得出這種事,然後這個人在回家一年以後才感覺做錯了。”
八年後,此二位對戰爭之殘酷略有耳聞的青年,因貧困典當了大部分財物,再沒有嗑藥的餘錢,終於將主意打在了那罐金牙上。作案的細節我不在此複述,總而言之,他們順利拿到了“戰爭的紀念品”,換了錢,買了藥。而“我”在車上留守、等候唐尼凱旋歸來的過程中,則一直在回憶從前在池塘與河邊釣鱒魚的經歷。這一段文字當真可愛極了:
“最好的時光永遠是天黑前。河水變得更安靜,更平和,尤其是深深的池塘。有時候會有一窩蜉蝣,看起來就像是鵝卵石敲擊了水面。這是鱒魚的食物,但是牠們小口地吃,不會濺出水花,彷彿不願打破寧靜。唐尼和我放下釣竿……靜謐彷彿漫入我們的身體,那些會充斥你大腦的瑣事這會兒都變得無足輕重。”
於小說的結尾,“我”開車過河時,看向了遙遠的河堤,在腦海中想像了那一端的情形:“遠處,魚在水流中撲騰,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意即自己已經遠離了當年那個靜謐的世界。“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原文名為“Nothing Gold Can Stay”,“Gold”即“美好的”,也有“黃金”之意,暗指主角們所偷竊的金牙。不過,比起死人嘴裡的黃金,主角們為滿足慾望所丟失的美好過往——那些天黑前的寧靜時刻,以及少年的純真——更叫我扼腕歎息。在戰場上,龐德為一罐黃金出賣了靈魂;在和平年代,主人公們為同一罐黃金再度付出相似的代價。人的貪慾和迷茫、對美好事物的追憶與哀悼,它們共同交織於《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成就了一則非凡的短
篇小說。
李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