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羅遊記
再過兩天,我就要出發到巴厘島旅行了。屈指一算,疫情過後,上一次的出國遊,已經是五年以前的事了。近日,我與好友閒聊,重新提起舊日旅事,她說,我不妨把那段有趣的經歷寫出來。承蒙她的鼓勵,我開始動筆了。
(一)
那年盛夏,我剛過完十七歲的生日沒多久,朋友便問我,誒,要不要去泰國?除了睡覺以外,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吃喝玩樂,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走出布吉島機場的那一刻,熱浪撲面而來,目光所及的宅邸都藏在電線桿與樹木間。乘坐的七人車開在泥地上搖搖晃晃的,穿過了脱了漆的鐵門,路邊打盹的野狗,隱隱間,以為自己進入了埋有伏筆的懸疑電影。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瘋狂至極。
我們訂的家庭式旅館在卡塔海灘附近,步行只需二十分鐘。我與好友都在沿海城市長大,對海有特殊的感情,登記入住後,匆匆把行李丟在房間,換上短褲和背心就出發了。離開旅館,走至步道,不遠處是連綿的山巒,眼前的商舖則掛滿了各類的沙灘用品。
大約是跨了一個時區,又經過了顛簸路途的緣故,我們尤為飢餓。碰巧,在海灘的入口處,有當地人的燒烤攤,焦香的雞翅、魷魚、玉米的氣味不斷飄來,呼呼地送入我們的鼻腔。一問價錢,一串的價格折回澳門元不過六塊,立即購買,大快朵頤。但實在太好笑,滿足的時間竟不過一小時,餵飽了肚子的我卻開始水土不服,咽喉痛了起來,擔心的情緒淹沒了賞夕陽的喜悅,沒多久便打道回府。次日,我的水土不服,還惡化成重感冒和高燒。
待在布吉島的日子,我都在養病中度過。當好友們吃着當地的美食時,我只能忍着香茅和檸檬葉的香味,喝清淡的白粥。因為發高燒,我無緣日間的出海活動,只好一個人待在床上,看她們傳來的相片,在腦內幻想一齣美麗的海底紀錄片。
其中有一天,朋友們擔心我病得太厲害,帶我到附近的按摩店,找本地的阿姨求救,詢問有什麼治療發燒的“特效藥”。阿姨不太懂英文,我們只好邊用泰語翻譯軟件,邊用手比劃着,盡力表達當下的狀況。幸好人類在某些緊急關頭,心靈是相通的,阿姨載着我們到最近的藥店,購買了退燒藥。全程靜默無言,但我心裡清楚,信任便是我們的語言。
第五天時,我終於從高燒轉成了低燒,攢動的心迫使我加入朋友們的行程。不畏海風的吹襲,也要讓全身的肌膚狠狠地親吻海灘。
(二)
如我所願,那天傍晚我見到了有生以來最美的日落。天空的顏色從南瓜黃,逐漸漫向了粉紫色,再滑入靜謐的克萊因藍。我呆呆地坐在岸邊的枯木上,顧不得微微發燙的身體,只想在美麗中醉去。
浪一個又一個翻滾,我們沿着長灘,走到通往大路的石階。夜晚,好友陳狗預定了一家在卡隆海灘附近,名叫On The Rock的懸崖餐廳。食物的味道我不大記得了,但木製餐桌上閃爍的燭光,與身後近在咫尺的波浪卻是歷歷在目。月色下,浪聲此起彼伏,布吉島與炎熱沒有了關係,溫潤的海風拂動餐廳內外的綠葉,還有我們額前的髮絲。
如此的環境是浪漫的,人的心也跟着柔軟起來,記得那時,我在手機上與遠在澳門的人兒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共享一輪明月,笑說,這是“千里共嬋娟”。五年過去,我與她早已失去了聯絡,彼時存留的溫情卻仍在心中,以及那首,適合在海崖邊傾聽的歌曲《海枯石爛》。生命裡人來人往,緣份有長有短,有些珍貴的情誼在路過後,又退了場。但你若願意,記憶會幫我們保管最可愛的那部分。
離開懸崖餐廳時,已是夜晚九點,我與好友們決定探訪當地的酒吧,不然似乎枉來布吉島。我們在路邊攔了輛車,晃晃蕩蕩來到酒吧街一帶。下車處的街道,可謂是徹頭徹尾的燈紅酒綠,一些牛高馬大的白人在鬧哄哄的音樂裡灌酒,吞吐着煙霧。我們說到底還是中學生,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選了家看起來比較安靜的清吧坐下,在桌遊中,學着大人消磨掉夜晚。
凌晨三時半,我與好友布萊克抵擋不住睏意,提前向大部隊告辭。回旅館的路上漆黑一片,原本熱鬧的街道也如消音般,寂靜下來。街道上偶有的身影,都是騎着摩托車、鬍鬚絡腮的男人,某幢破敗的平房前還俯睡着野狗。
我們兩個路痴大抵吃了豹子膽,竟敢出沒在東南亞的深夜,手機電量且不足百分之三。危險似乎近在咫尺,我對她說,我們有危險就跑吧,如果跑不過壞人,大不了就死掉吧!好一個青春的狂言。當然,我們憑靠直覺平安回到旅館,但現在想起,都泛起後怕。要是再給我一次選擇,我肯定天黑後就待在旅館“耍廢”了。人大了,懂得惜命了。
(三)
翌晚,我與朋友收拾好行李,飛往曼谷,準備返程澳門。但由於我太放肆地玩樂,禍福相倚,感冒突然加重了,鼻子好像被水泥封住了。飛機降落時,我的耳內產生了一陣劇烈的疼痛,隨後,腦袋似乎被關進了一個水匣子裡,外界的聲音與我隔着層層的氣泡。降落後,我深感情況不妙,連夜與朋友來到當地的醫院。
患重感冒的人不宜坐飛機,飛機氣壓能致耳膜出血,嚴重時會致穿孔,這是我那天過後才知道的醫學常識。論誰也沒有想到,我的旅程竟會變成這樣。不過,借此機會見識了富麗堂皇的曼谷國際醫院——中庭內有鋼琴,花園旁有小型市集。之後來複診時,甚至還遇見了樂隊演出。
作為外國人,好不容易才掛上了號,但因為是深夜看急診,一番折騰後,才等到能看耳鼻喉的醫生。最後得知,我至少半個月內不得乘坐飛機,否則有失聰的風險。這意味着,我必須要獨自留泰度過整個康復期。
活到十七歲,我從未嘗試過在異國獨旅,加上身體的病痛,我心中湧起許多擔憂。但還是那句,少年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生命力,尤其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竟還能冷靜與友人商討,餘下日子金錢的分配。當時我的泰銖已所剩無幾,好在友人們把剩餘的現金都留給了我,並在微信上給我轉帳了人民幣(泰國支持微信支付),情況才不至於太棘手。
沒法了,只好兵來將擋,順其自然。離開醫院後,我無心睡眠,打算與朋友們苦中作樂,到曼谷大皇宮看日出,讓悲劇變得詼諧一些。
(四)
大皇宮坐落於湄南河東岸,由摩天宮殿建築群、節基皇殿建築群、兜率皇殿,以及玉佛寺建築群組成。遊客在此,能夠感受到泰國與佛教緊密的連結,並能欣賞到當地特色的繪畫、雕刻。晨光熹微,太陽灑在皇宮尖頂上,粼粼的金光如水,令人目不轉睛。氣溫上升了,僧侶們身着黃袍,赤腳走在大皇宮前的路道上,據說民眾可向他們佈施、提供食物,以此積累自己的福報。我與友人坐在路邊的攤檔食河粉,用眼睛記錄着一切。
通了宵,又飯氣攻心,還未等到大皇宮的開放時間,我們已是昏昏欲睡。不知是誰提出來,不如到售票處前的雨棚下休息吧,那裡有幾張塑膠椅。好了,那就稍微閉目養神一下吧。不到片刻,我們竟忘卻了人車聲的鼎沸,在街頭睡着了。醒來,人已經從塑膠椅睡到了地上。難怪人們都說,某些旅行要趁年輕時去,因為我如今已經失去了當流浪漢的理想,只想悠悠然地度假,住在舒適的民宿或旅店。畢竟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是一個不能吃苦的人,缺覺後疲軟的身體,就是誠實的證明。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了獨旅。在網上做好足夠的攻略以後,我嘗試一個人在泰國找樂子,首先是參加了大城府一日團,感受舊時暹羅首都的風貌,親眼看一九八六年版《西遊記》的拍攝取景地。一天雖短,但足以令我到訪大城水上市場、邦芭茵夏宮、臥佛寺、瑪哈泰寺。其中瑪哈泰寺的樹中佛首,讓我最為震撼:無花果的交錯着的根鬚中,有一顆莊嚴肅穆的佛頭。聽導遊講,曾經大城王朝戰亂,竊賊想偷運佛像出城,卻不料在搬運途中佛頭滾落,還被樹根緊緊纏繞住了。
(五)
返回曼谷城內,我去了暹羅商圈,逛了年輕人雲集的市集,後又參觀了曼谷文化藝術中心。在曼谷美術館裡,我幸運地結識了一位在當地教漢語的姐姐,她是四川人,實在是他鄉遇故知啊。之後,機緣巧合下,我還去了她當天提到的北京語言大學唸書。
與她道別後,我繼續在藝術館裡打發時間,忽然,聽見了一句“Hello”。回過神來,原來是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生。一番對談,得知她是本地的學生,與朋友們一起來看展。不一會兒,我被她的熱情感染,稀裡糊塗地,就加入了她們的隊伍。
仍然印象深刻,在那個炎熱的午後,我們一同離開館場,坐上了地鐵前往咖啡店。在眾多女孩裡,只有一位會講英文,但語言並沒有阻攔我與她們的溝通,相處時,純粹的心跨越了種族和國籍。記得我們交換了Instagram,在街上肆意地拍照,學習對方的語言,相視而笑。
曼谷的夏日常常有雨,那天也不例外,走出地鐵站,天氣忽變。沒等我們準備好,就轟隆隆地下起了暴雨,我與這些泰國女孩,淋着雨,奔跑在曼谷的街頭巷尾。十七歲,我無比清楚,此刻的快樂,會永留在我的生命裡。回國後,我與她們依舊保持聯繫,前段時間,我大學畢業,她們還為我送上祝福。
說回耳膜的事情吧,有賴於表姐的幫助,我聯繫上香港傳教士夫婦Karrie和Brain,他們在泰國居住已超過十年,一直行善,為有需要的人提供支援。在我留泰最後的日子裡,他們悉心對待我,載我到醫院複診,到餐館吃飯、談心。與他們的交流中,我大概了解到泰國當下的形勢,也慶幸自己這一程走來,雖遭遇不測,但也算平安。
沒多久後,我康復了,順利回到澳門。一場意外令我收穫到了驚喜,也讓我的內心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傍晚,返程的飛機上,我心裡暗暗想着: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個故事好好地寫下來。
司徒子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