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酷異境尋夢
——看《尋夢園》
一個旅遊城市,總是把最好的一面示人。在旅遊廣告中,澳門有金光閃閃的賭場,有典雅的世遺建築,有令人垂涎的美食——這就是澳門的城市形象。但就如每個人都有陰暗面,一個城市也有南轅北轍的不同面貌;至於我們置身的這個大千世界,亦並置着各種矛盾:繁華與破敗、明亮與幽暗、進步與淪落。
嚴芳的《尋夢園》系列作品捕捉了澳門的另類面貌。她向澳門發問,向城市發問,向文明發問,向生命發問。她呈現的景象,多麼虛幻,又多麼真實。
在夜闌人靜或晨光初露時,嚴芳作為攝影師,同時也化身模特兒,走遍澳門的不同角落:酒店、廣場、工地、樹林、海邊、廢鐵場、爛尾樓、舊旅館、殘破公寓等等。這其中,既有市中心,也有郊野海岸;既有大型賭場及議事亭前地等地標,也有被人遺忘的窮街陋巷。
嚴芳跟這些城市空間對話的方式,非常獨特;她用白色大毛巾包裹身體,以仿如幽靈的姿態,把這些城市景觀陌生化——平時熱鬧的市中心、平時閃亮的賭場、平時翠綠的樹木,全都變成冷酷異境。
這些照片的構圖很強調對稱,但平穩的構圖展現的卻是活像飄在空中的幻象;大量遠景的使用,配合着奇詭氣氛,建構令人望而生畏的異域。相中穿白衣的,無論是人是鬼,都在如此幻境中顯得孤寂無助。藉着獨特的影像,嚴芳對城市發問:所謂的繁華,所謂的進步與發展,是否只是一種幻象?人身處城市,是否一如無依的幽靈?
嚴芳的發問,帶有一層社會學意義。她一身的白仿如幽靈,但她身上毛巾其實也代表着她的社會身份——一個酒店員工。這是《尋夢園》的另一重閱讀趣味:作為一個旅遊城市,當這城市看來像個樂園,當大型建設越來越宏偉,但這裡也充滿不為人注意、不為人關心的勞動階層。他們就像徬徨幽靈,隱沒在城市的不同角落。
我們無從得見這個女人的臉,就正如很多人從沒細看那些勞動人群的臉,從來沒關心他們——尤其是來自異地的勞工。相中,她時而低頭,時而下跪;她卑微的姿態,令她彷彿不屬於這城市。這些我們平時叫做“社會弱勢”的人,在這些作品中化為無臉幽靈。
更有趣的是,相中人有時是戴着口罩的。這提醒我們,嚴芳的部分作品攝於疫情期間。在那漫長的三年,澳門經濟插水,旅客銳減;平時逼爆的景點與酒店,在疫情下有時空無一人。這些奇詭的影像,暗地裡提醒我們繁華的脆弱。一個靠賭業為支柱的經濟形態,其不穩定性更是可想而知。然而,就算不是賭城,誰又保證一個地方的繁華可以永續?誰又能夠確保一場天災或一場戰爭不會驟然摧毀一切?
因此,《尋夢園》既是虛的,也是實的;那奇幻的影像,映照的正是社會實況。這些作品既是關於澳門,但又不只是關於澳門;嚴芳對澳門提出的問題,有其普世意義。這些攝影作品,令我想日本動畫《千與千尋》片首那個荒廢的遊樂場,還有美國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已成廢墟的荒廢賭場:華麗建築陷於破落,厚厚塵埃覆蓋一切;空無一人的舞廳中,有如幽靈的表演者載歌載舞……
文明與繁華,必然是個美夢嗎?嚴芳的《尋夢園》未必提供答案,卻肯定帶出許多引人深思的想像。
撰文:李展鵬
藝術創作:嚴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