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石亂投的全民公投

十月中，澳大利亞就“原住民之聲”舉行公投，除了首都領地（即澳大利亞聯邦政府所在地）外，其他所有州屬一致否決，全國反對票超過六成，反映大部分澳大利亞人拒絕在憲法中承認原住民的建議，即通過設立一個原住民諮詢機構，在議會為原住民“發聲”，藉此承認原住民和托雷斯海峽島民。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承認，公投宣告失敗，須在未來另覓與原住民和解之

路。

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的公投？

在公投之前，澳大利亞多項民意調查已經顯示，“原住民之聲”會遭否決，最終結果並不教人意外。自立國以來，澳大利亞共舉行四十四次公投，成功通過只有八次。這次公投，跟上一次距離將近四分一世紀。一九九九年，澳大利亞提出建立共和國的提案，但遭大部分澳大利亞選民拒絕。一九六七年，澳大利亞建議將原住民納入該國人口一部分，並就此舉行全民公投，當時在兩大政黨支持下成功通過，跟這次“原住民之聲”公投前的情况相反。在野的保守黨反對這次公投提案，並派出兩位有原住民血裔的政治人物，以公投分化澳大利亞社會為由，力勸選民投下反對票。

跟其他西方國家相比，澳大利亞與原住民的和解之路一直崎嶇，過往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加上原住民在現實生活上面對的種種問題，要達至所謂的和解，並非公投可以解決。澳大利亞人口約二千六百萬，原住民公民約佔百分之四。他們的祖先在澳大利亞這片土地上居住了大約六萬年，但在憲法並未提及。澳大利亞聯邦成立於一九○一年，頭七十二年的歷史，跟種族主義政策密不可分。當時的澳大利亞聯邦政府奉行白澳政策，將優生學奉為至理明言，不惜引經據典，只為證明白人血統優秀，而純種土著部落，由於在現代社會缺乏求生本領，最終只能走向絕種的命途。

為了澳大利亞的長遠發展，徹底改造原住民後裔的思想和種族基因，成了當年澳大利亞白人政府的急務。為構建白色澳大利亞，成千上萬的原住民，絕大部分被迫骨肉分離，只有極少部分的家庭，因貧窮或疾病等理由，自願讓子女接受白人託管。小孩大多被強行以暴力帶到孤兒院、教會以及無數白人家庭，強迫接受西方教育，長大後再跟白人通婚，企圖徹底割斷原住民與原生家族的文化血緣。不少歷史案例更涉及虐打原住民兒童，院方為了完全消除他們的文化根源，每當發現有土著孩子說土語，就會立即施以不同程度的懲罰，以儆效尤。

公投失敗 “原住民之聲”的

弦外之音

直至一九七三年，澳大利亞廢除白澳政策，令民間有更多機會，接觸國家過往的黑歷史。眼見公民團體和學界過去幾十年的反思浪潮，澳大利亞政府不得不正視原住民問題，當中以工黨執政時期的回應較為正面。例如在二○○八年，時任總理陸克文在國會發表演說，就政府因過去的種族政策，首次向原住民作出正式道歉，象徵意義深遠，被視為邁向種族融和的重要一步。事隔多年，原住民雖然在法律待遇、生活保障、社屋分配等方面，比一般人享有更多好處，但他們酗酒問題嚴重，連帶的暴力事件，直接影響社區治安。從州政府到聯邦政府，澳大利亞有專責處理原住民問題的部長與政府部門，每年財政預算數以億計，但依然未能提升原住民的經濟、醫療、教育和生活水平。

面對一連串的原住民問題，現任工黨政府籌備多時，期望投過“原住民之聲”公投，延續他們跟原住民的和解進程，但朝野對公投提案的內容及其可能產生的後遺意見分歧。贊成一方認為，原住民需要更大的發言權，必須先從憲法入手，推行結構性改革，而這次公投的前奏，是原住民領袖在二○一七年起草的《發自內心的烏魯魯宣言》。宣言制定了澳大利亞和解路線圖，當中“向議會發聲”的元素，跟今次公投提案的精神一致。提案的支持者認為，把原住民納入憲法，可以團結澳大利亞社會，並為原住民“開創一個新時代”。

一年前，當澳大利亞政府宣佈是次公投，表示支持的澳大利亞人高達近七成；一年後，公投結果卻如此差強人意，讓政府白白花了四億澳元的巨額公帑，總理阿爾巴尼斯到底犯了什麼“政治錯誤”？對於保守政治勢力來說，他們反對公投，並非拒絕在澳大利亞憲法上承認原住民，而是政府對公投提案中的“原住民諮詢機構”，從頭到尾都沒有解釋清楚。根據提案，這個諮詢機構，將由二十四位成員組成，就原住民政策事務，向國會及相關政府部門提出建議。然而這些成員到底如何甄選，需要具備什麼專業資格或背景，甚至如何避免這個機構，淪為小圈子利益集團？又例如公投一旦通過，政府將如何落實提案，讓原住民真正受益？

針對上述一系列關鍵問題，政府和鼓吹投下贊成票的公投運動領袖，足足有一年時間準備，但他們始終無法就公眾的合理疑問，提供任何具有說服力的答案。相反，在傳媒和私人企業鋪天蓋地的宣傳下，贊成陣營往往佔據道德高地，將有意投下反對票的公民，一律標籤為種族分子，從而將否決“原住民之聲”和種族歧視劃上等號。有趣的是，只要仔細觀察這次公投的成績，不難發現即使是原住民，也有不少投下反對票，他們的理由大同小異：澳大利亞政府如何確保二十四位諮詢機構的成員，可以將超過三百個原住民部落的民意有效上達？按此邏輯繼續推論，近六成投下反對票的澳大利亞人大概懷疑：在缺乏訊息透明度的情况下，所謂“原住民之聲”的話語權，最終恐怕只會落入一小撮自私政客和既得利益者手上。如果他們以捍衛原住民權益之名，行私相授受之實，最大的輸家，始終是長年被澳大利亞社會邊緣化的原住民。

杜然（文化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