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
前日,我乘坐公交巴士回家,那條公路筆直且長,太陽直勾勾地從正前方照進車廂,但是陽光並不刺眼,因為是初秋黃昏時的日光。我坐在車尾,一瞬間雜亂無章地回想起過往無數個夕陽:中國的、外國的、清澈明亮的、模糊渾濁的、呼朋喚友的、形單影隻的、離愁別緒的,以及久別重逢的。但是,我們人類的千萬種情緒,對於已經光照人世千萬年的太陽而言,沒有什麼是新鮮新奇的。
我回想起多年以前,在維也納等一個朋友從德國開車過來,我們商量好當天一起吃晚飯。可是因為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交通事故,道路一直堵塞,路途上的時間遠超預期。我只好等,有時在屋裡等,有時去戶外等,我看看遠方的地平線,夕陽的移動從未如此清晰,時間的流逝也從未如此清晰。
夕陽下的公交巴士一路走走停停,乘客們有上有落,此時此刻,一天即將結束,我們這一天的煩惱是否都解決了?我們是高興還是失落地告別這一天?是帶着對明天的憂愁還是希望?我們是要回家休息,還是離家遠行?是否每一個人都有家可回?
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另一位德國朋友給我發消息:“我在醫院工作,每天有無數人在我面前走過,可是我依然覺得孤獨。”
我一時之間非常觸動,因為回憶起張愛玲在一九四四年發表的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一句話:“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着你回家。”從一九四四年到二○二三年,從中國到德國,歷經了數十載的時間,跨過了數萬里的空間,科技進步了,醫學進步了,多少人和事或者已成古跡,或者換了新容,可是我們的喜怒哀樂、憂愁煩悶卻又絲毫未變。
此刻,天際線最後的一絲陽光照着這個世界,好像哪裡都有人頭攢動,可是又好像哪裡都是一片荒蕪。
模糊的夕陽下,時間也黏着了。那年那日,當那位朋友穿過擁堵的高速公路終於抵達維也納時,我們沒有按約定找餐廳吃晚飯,因為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太陽已經去了地球的另一邊,去照耀另一群人的生命,而我們的,已經悄然走過去了。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