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的現代聖像畫
——淺談君士坦丁的《聖格羅比阿努斯》
在澳門乃至國際藝術界,君士坦丁 · 貝斯梅特尼(Konstantin Bessmertny)都是一個響亮的名字。學院派出身的他,既有傳統的繪畫功力,也兼備對歷史、現實、未來的個人認知,因此作品風格特立獨行,是一位在澳門藝術舞台上技藝超群、獨樹一幟的藝術家。此次“藝文薈澳”主展場、澳門藝術博物館舉辦的展覽“命運的統計學”,展出了君士坦丁的幾件作品,其中就有《格羅比亞尼亞與聖格羅比阿努斯》系列。該系列共包含兩幅尺寸相仿、結構相似的畫作,一幅的正中央上空,從下往上,依次漂浮着銜尾蛇、白色台階平台與一位頭戴光環的“聖人”;另一幅畫的相同位置上,則飛翔着一架過於簡陋的四輪飛機,其機頭部分被裸露的臀部取代,即將與前方一行正在做瑜伽的男男女女們發生碰撞。而前者所描繪的“聖人”,便是系列名中的“聖格羅比阿努斯”。本篇所嘗試聚焦探討的,正是這一幅畫。
不存在的聖人
於聖人腳下,銜尾蛇呈圓形,無疑是明示無始無終的“循環”概念。蛇的左右兩側各寫有兩個單詞,“REGNUM”與“VULGUS”。Regnum既有“統治”之意,也可能是指向俄羅斯的一家同名新聞機構;Vulgus是拉丁語,意為“普通人”,顯然是銜尾蛇循環的參與者。而在白色平台之下,還懸浮有一小段文字,其標題為聖人的名諱“Sanctus Grobianus(聖格羅比阿努斯)”。
聖格羅比阿努斯是粗鄙與庸俗之人的主保者。他最早出現於文藝復興時期德國詩人賽巴斯提安 · 布蘭特的諷刺詩作《愚人船》,是被虛構出來的角色,並非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聖人——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在君士坦丁的畫布上,該“聖人”,雖裝扮、外表與一切中世紀修道院內的僧侶別無二致,下半身卻“金雞獨立”,好似在做瑜伽;上半身更是驚世駭俗:聖人面帶笑容,張開雙臂,比出了兩個無比刺眼的“豎中指”手勢。
觀看者需要仰仗網絡與詞典的協助,才能“閱讀”《聖格羅比阿努斯》。比如連接了白色平台的台階,每一階都各寫了一個英文單詞:“嘔吐”、“放屁”、“吐口水”……不過,當我們在觀看君士坦丁的作品時,我們勢必需要對其進行閱讀——這並不單是因為書寫於畫作中的諸多文字,更是由於君士坦丁的作品時常具有強烈的敘事性,《聖格羅比阿努斯》亦不例外。成百上千的事件在同時上演:身穿燕尾服的紳士在比賽撒尿距離、露出臀部的男人放出了帶火星的響屁,目露兇光的女人,手上緊抓下半身是蜥蜴的矮個頭男人的兩根領帶,自己的胸部正在被兩頭蛇親吻——蛇同樣也長了男人的臉,等等。
荒誕的噩夢
許多人喜歡把君士坦丁與荷蘭畫家勃魯蓋爾(Bruegel)放在一起作比較。比如勃魯蓋爾作於一五五九年的《尼德蘭箴言》,同樣上演了一場混亂且趣味橫生的獨幕劇。觀看者需要仔細打量每一個角落,才能大致將這人世間的一瞬盡收眼底。然而,勃魯蓋爾所描繪的世界“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生命體”,他從“毫不起眼的事物的積聚中,提取出強大的生命活力”(《藝術史》,艾黎 · 福爾著)。換言之,勃魯蓋爾對他所身處的世界滿懷愛意,而君士坦丁所呈現出的超現實主義色彩,卻與真實世界相距甚遠,更似是高燒病人在深夜裡遭受的狂熱夢境。
《聖格羅比阿努斯》便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噩夢。畫中角色似是在參加一場草地聚會,他們多為正人君子打扮,然行為粗鄙不堪,且多有怪異之處。聯繫到創作時間是二〇二〇年,我們不難理解,為何畫家會描繪出如此多能導致疫病傳染的不雅動作,打噴嚏、擤鼻涕、咳嗽、排洩……中世紀治療黑死病的“瘟疫醫生”同樣在場。體液從狹長的鳥喙面罩中噴出,他們既是這場狂歡的參與者,也是心知大難即將臨頭的旁觀者。遠處,孤寂的雪山前,還有一長排並未觸及聚會的瘟疫醫生。他們緊抓同伴黑袍下擺,正在從畫面的左側走向右側,帶着苦行的孤寂之感。此情形,正如英格瑪 · 伯格曼在一九五七年執導的《第七封印》電影結局:人們手拉着手,於死神帶領下,在原野與山坡上跳起了死亡的舞蹈。
顛倒的聖像畫
在以惡與醜為美的世界裡,聖格羅比阿努斯顯靈於眾生之上,以中指與微笑庇佑這場狂歡。其淡紅色酒糟鼻,暗示了這位“聖人”自身的荒淫特性與窮奢極慾的生活方式。不過,《聖格羅比阿努斯》的確兼有聖像畫的特點。它所畫的,雖非聖者,卻同有聖者的特徵。
拋開聖格羅比阿努斯不說,再比如畫中的圓桌,就採取了聖像畫中常見的“反透視法”:若遵照現實的物理法則,這張傾斜的圓桌,其上的餐具與正在行走的廚師,非得跌倒在地上不可。如此一來,那就坐桌後、身穿西裝的“臀部男”,便如同聖徒一般,在與我們這群畫前的觀看者進行對話,因為反透視法“象徵神的世界從高處流入人的低處的世俗世界”(《東正教聖像史》,徐鳳林著)。他左手指向左邊桌布上所寫的“FURES”,右手食指則指向天空——而這“右手指天,左手指地”的姿勢,與廚師在圓桌上留下的七個黑腳印,想來是在暗示佛教中釋迦牟尼的傳奇,一如《根有部律》所記載,悉達多太子(釋迦牟尼)誕生後,“不假扶侍,足蹈七花,行七步已,遍觀四方,手指上下,作如是語:此即是我最後生身,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通過符號與象徵表達真理,既在宗教經文與宗教繪畫中十分常見,也是君士坦丁作品中常有的現象。但君士坦丁是在用顛倒的手法表達真理。如《東正教聖像史》所述,聖像畫“具有紀念意義與《聖經》的註解功能”,包含了“禁慾主義的痛苦和理想主義的快樂”,並肩負向信徒說教的職能。《聖格羅比阿努斯》展現的,則是癲狂的極端享樂主義,與此前正在肆虐的疫病。君士坦丁用辛辣的畫筆,將醜惡的事物赤裸裸地呈現在世人眼前,用意自然是對它們進行抨擊、批評與嘲笑。但他又以近乎不可計數的細節,充盈着這幅諷刺之作,削弱了它因說教所可能產生的枯燥感。而當觀者按捺不住好奇,終於開始對這些細節進行無休止的閱讀、琢磨和研究時,那與《聖格羅比阿努斯》產生聯結的契機,也便就此到來了。
紅嘴綠鸚哥
圖片來源:藝文薈澳官方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