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佛入魔一念間

大導演基斯杜化路蘭的《奧本海默》，七月暑假全球上映，歐美影評一致讚好，認為是他繼《鄧寇克大行動》之後又一佳作。《奧本海默》的成功，碰上當今的國際局勢，時機之微妙，即使純屬巧合，帶出的弦外之音，卻值得深思。

進入殲滅之神的內心世界

無論拍攝手法，敘事形式，人物刻劃，以至精準選角，路蘭的《奧本海默》都有不少令驚喜之處，值得影迷再三回味。電影講述美國物理學家羅拔·奧本海默協助研製世界首枚原子彈並成功試爆的過程。為了展現真實感，路蘭拒絕電腦特效，一切以全實景拍攝。為了拍出核爆的震撼感，他和團隊費盡心思，研究不同物料造成的爆破效果以模仿核試的光亮度，並利用透視錯覺，在沙漠中重現歷史時刻。

身為菲林發燒友，路蘭全片用65mm菲林拍攝，為的是以最真實質感，將主觀和客觀兩種視覺，把奧本海默的故事，分別用彩色和黑白畫面交叉呈現。

路蘭表示，黑白部分以紀錄片方式敘事，是表達奧本海默以物理學家身份的客觀呈現；而彩色菲林的片段，則用來描述他視角下的主觀印象。為了更貼近奧本海默的心理狀態，路蘭最初希望劇本以第一身敘事，把自己代入主角，跟他一起經歷和面對一切，而並非用旁觀者的視角去批判他。但導演最後選擇以發掘故事主角“曖昧”的形式，講述這位既是原子彈之父，也是毀滅之神的故事。

看過原子彈爆炸的無匹威力後，現實中的奧本海默曾有感而發，腦海中浮現出印度教經典《薄伽梵歌》的詩句：“如今我化身死神，世界的殲滅者。”在人性善惡和科學突破之間，究竟能否平衡？

要演繹奧本海默面對的道德困境，必須由一名演技精湛的演員擔起這個角色，由近年憑着犯罪電視劇《浴血黑幫》走紅的愛爾蘭實力派演員基利安·梅菲(Cillian Murphy)飾演奧本海默，絕對勝任有餘。

核武：人類揮之不去的夢魘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全人類見識到核武的懾人威力。自此之後，歐美不少電影人、作家、畫家及攝影師，都曾以核武為主題抒發情緒，希望透過藝術尋找內心的平靜，作品之多，不勝枚舉。一九五五年，意大利畫家達利的《最後聖餐》，便隱含他對戰爭的反思。原子彈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劃下句點，同時為核子時代揭開序幕。戰後的達利專注研究核物理和宗教，在反思神聖和人性的過程中，達利不斷摸索視覺幻象的可能性，並將自己這段時期的作品稱為“核子神秘主義”，《利加特港聖母》、《最後聖餐》等是達利這段時期的代表作。

在美國，瑞士裔攝影家貝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展開他的“核子公路”攝影計劃，追溯二戰核彈競賽的歷史，過程中拍下的作品，別具時代意涵，其中的關鍵一站，是位於新墨西哥州的“三位一體核試場”——美國發展核技術並引爆史上首枚原子彈的起點。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英國和加拿大關於核裂變的技術研究，原意並非應用於政治和軍事，而是發展新能源。其後，法西斯政權在歐洲興起，英美等國深怕納粹德國在科學家海森堡帶領下，率先成功研發原子彈，再先發制人使用核武，威脅全球安全。有見及此，愛因斯坦和其他科學家聯署致函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促請美國務必趕在德國之前研製出原子彈。羅斯福同意，於一九三九年下令成立最高機密的“曼克頓計劃”，雲集了美國逾四千名頂尖的科學家參與其中，並委任奧本海默擔任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

《奧本海默》出現的微妙時機

從成名作《凶心人》到《潛行兇間》，甚至近年的《天能》，路蘭都把時間和空間玩得出神入化；在電影世界以外，《奧本海默》上映的時間點，碰巧當下的國際時局，或多或少隱含警世意味。自發明原子彈後，人類多次跟核危機擦身而過，最後化險為夷，運氣佔了一大半。根據研究二戰後英美外交政策的學者克雷格，在韓戰爆發第一年，美國駐遠東部隊總司令麥克阿瑟在言語上展現的氣焰，令國際社會一度憂慮美國會出動原子彈。除了一九六二年古巴飛彈危機，一九八三年北約舉行代號“優秀射手演習”(Able Archer 83）的軍事演習，過程同樣驚心動魄。當年英美的情報人員發現華沙公約組織國家之間的通信量和訊息緊急級別突然猛增，於是發佈核戰將至的警報。蘇聯同時判斷西方國家藉着軍事演習作掩飾，實質為一場核戰做準備，遂立刻部署核武器準備反擊。雙方劍拔弩張，危機一直至演習結束，才逐漸放鬆防備，讓全世界捏一把冷汗。

正因核武驚人的破壞力，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美國和蘇聯以外，英國、中國和法國先後擁有核武，其震懾和阻嚇作用，反而維持了世界的基本秩序與和平，這是“威懾理論”的主要論點。當衝突雙方皆有核武，就會想方設法避免開戰，當中達至的“納殊均衡”，理應足以保障擁核國之間的相對和平。然而在西方學界，對擁核國之間的平衡關係意見不一，認為若核武大國一直互相叫囂恫嚇，只會導致戰爭風險升級。

今年五月，七國集團在廣島峰會發表聯合宣言，重申無核化的目標，呼籲所有核武國承擔責任，項莊舞劍，意在何方，昭然若揭。一場俄烏戰爭，美國不停煽風點火，世界裁核勢頭急轉直下。俄羅斯總統普京多次警告西方，為保俄國“領土完整”，不排除核報復的可能性。此時此刻，路蘭億元鉅作，似在提醒世界：回顧歷史，瘋人當道，全球當災。人類的未來通往何方，全繫當權者一念之差。心盲無明，終必自招滅亡。

杜然（文化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