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論
我喜歡鬼。
或說,我對鬼充滿敬畏,而敬的部分更多。能成為鬼的,多半是對生十分眷戀的靈魂,但即使是活着的我們,都不一定擁有那麼強悍的眷戀(也有人說是執念,什麼都好)。有的鬼看到人間世的全貌,而不願離去;有的鬼因為執着自己尚未解決的問題,所以掉進裡頭無法或不知道該怎麼離開。用情至深,愛恨之切,是鬼構成的最主要的本質。如果我說“鬼”,例如“你像鬼一樣”,又或是“A是B的鬼”,那一定不是一種輕蔑,祂看守、祂庇護。
視鬼為人、待之為神,我也時刻追尋自己這樣的世界觀從何而來。小時候,長輩總不允許我隨便敬拜路邊的小廟:“當你不知道自己在拜什麼,就不要去膜拜。廟裡,住的可能是鬼。”長大後,因為知曉了祂們是何人,更願止於禮去收整這些無緣由的恐懼。無名先骨於時間長河裡,被村人敬為“公媽”;因工殤、交通亡逝的路邊地藏,在後來工廠與鐵路都不復見的時代,依然堅守於此,每一星點香火,都訴說在地故事。不知情的人以枉死概括祂們,知情者知道每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對個體而言都是重大歷史事件。我在祂們身邊的被庇護,被這些故事一一提醒此刻多麼不容易。
未知生焉知死,談鬼也有層次,它是街頭巷談,來無影去無蹤。祂是當今住民的生命、住地的隱喻。有城市規劃概念的城市,亡者所居之處也複製城市價值來設計:小小的身後之城,歷史學家、記者、哲學家的墳墓立在墳場大路。也遇過亂葬崗形式的公墓,家國之事、身份故事,都如同這些墳墓,層層疊疊,難以釐清。沒有名字的墓碑,裡頭住着是時代裡沒有名字的女人,遭遇性剝削而願自己沒有來過這世界的人。鬼隱藏在墓地,也隱藏在無墓之地,一棵樹就是一座界碑,鬼無依,人也無依,鬼有所歸,記憶有所,生便有所。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