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

前陣子在韓國出差，與一位韓國教授聊到了圍棋以及他們的“國手”李昌鎬先生。教授一面讚歎李昌鎬在圍棋世界裡展露的非凡才華，一面謙虛說中國才是圍棋的國度，高手如雲，如李先生者大有人在。

發源於中國的圍棋可謂是棋類“鼻祖”。先秦典籍《世本》中有記載：“堯造圍棋，丹朱善之。”也就是說圍棋至少應有四千多年的歷史。這個在中國古代被稱為“弈”的棋類遊戲，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為複雜精妙、最能夠考驗人的智慧和耐心的遊戲之一。

在古代，如若不能精通琴棋書畫，怎麼能稱得上貴族呢？在十九道棋盤代替了過去十七道棋盤的隋唐，由於帝王貴族階層的喜愛，圍棋遊藝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而在同一時期，圍棋也隨着隋唐使節們遠渡朝鮮半島及日本國。

我告訴韓國教授，早幾年在中國風靡一時的一部韓劇《請回答1988》中，就有一位以韓國國手李昌鎬為原型的少年圍棋天才。劇中塑造了他超拔的智商和冷靜、沉着、專注的性格，這些都是一個棋手必備的素質。在那黑子白子起落之間、在十九道棋盤的縱橫之間，體現的不僅僅是一個人博弈與權衡的智慧，也包含了人對圍棋內外世界的認知和理解。正如劇中另一人對少年天才棋手的評價：圍棋裡包含了所有的人情世故，這個少年的性情也許比大人還更高一籌呢。

圍棋中的試探與角力，不僅僅是一種作為消遣的益智遊戲，更是體會和揣摩對手心性和性情的過程。圍棋是中國傳統繪畫題材之一，不乏名作。其中有諸多描述觀棋忘記時日的“爛柯圖”，也有描繪文人墨客雅聚的各種對弈圖，如宋代的《十八學士圖》。在眾多的棋局中，人們講述的是篤定或動蕩的心緒，以及時間的悄然流逝。這種內部的“靜”和外部的“動”，似乎就是棋盤上的星斗，它遵循着它的秩序和步步為營的變化。正如五代時期周文矩所畫的《重屏會棋圖》，棋盤上不見白子，黑子則擺出了一個北斗星的形狀，以及孤子“北極星”。這似乎是一個正在記譜的複盤時間，畫中的主角正手持記譜冊記錄這一棋盤的格局，他面色坦蕩、微露笑意，看起來對這一局面是很滿意的。

這位冠帶突出的人物可不是一般的貴族，他就是南唐後主李煜的父親李璟；與他會棋的當然也不是普通臣子，而是他的三個弟弟。這幅圖最有意思的地方，莫過於這四兄弟圍坐棋盤前的座次與姿態了。與主人公李璟坐在同排的是他的三弟晉王李景遂。在以左為尊、以東為主的古代儀制中，三弟大大方方與李璟並排而坐，是否有越矩之嫌呢？這還得說到當時的歷史背景：李璟登基時局勢並不穩定，長子李弘冀羽翼未豐，而自己的幾位弟弟均軍力雄厚，在內憂外患的情勢下，他頒佈詔令實行兄終弟及制（即皇帝過世由弟弟取代太子繼承王位），並在先皇墓前起誓會信守諾言。如此一來，與他同榻並肩而坐的三弟就成為了“一字並肩王”，意即弟弟是王位繼承者，也是國家未來的主人。坐在李璟對面的就是四弟齊王李景達，另一位是五弟江王李景逿。那麼二弟呢？這位王子在他們切磋棋藝前已經夭折，所以也無緣參與這場艱難的博弈。

由於《重屏會棋圖》中人物的特殊關係，以及他們所處時代的洶湧狂瀾，後世對這幅畫中人物的探究，往往陷於琢磨這四人之間內心暗隱的情緒和機心。這是關於權力與慾望的斡旋，也是人性的張弛和起落。單從畫卷而言，這便是一幅紀實的圖卷。李璟與兄弟們共同遊藝的場合應該很多，琴棋書畫、射獵、祭祀等等，他們在不同的場合又有什麼樣的表現和心思，那真是畫卷之外的深海了。而此刻，在只有黑子擺列的棋盤中，我們似乎窺見了一種隱隱的殺氣，那種含而不露的力度和算計，也許也是圍棋精神的一個側面。那是智慧的較量，也是權力的遊戲，更是命運的博弈。

這幅畫被畫好後，由畫家呈給了李璟。其時年幼的李煜也許並未想到，這幅畫最終會傳到自己手上。叔叔們並沒有繼父親之位。正是這位生於亂世死於亂世的李煜，成為了千古留名的南唐後主。命運的詭譎，並不像圍棋那樣有縝密的邏輯和籌謀。也正如《重屏會棋圖》的屏風中所題寫的白居易的《偶眠》：“便是屏風樣，何勞畫古賢？”何勞畫古賢呢？那被後世記取的必然不是屏風前的棋局，也不全是歷史的波瀾和幽昧。那棋道中流傳的，也不全是人們內心經受過的那些挫折與聚散、那些艱難抉擇與成敗垂成。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