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遊戲

“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着靈魂的病。”

——邱妙津

江子鏵又被同一個女孩分手了，合算起來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在跟我們抱怨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又哭又笑的，似是失心瘋，但又似麻木了。畢竟已經和曉晴告白了五次，每次都半推半哄，女方不情不願跟他在一起。

這事得從頭說起：某天夜裡子鏵告訴我，他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叫曉晴的中學同學。兩人高中到大學都同校同班，上星期他們去唱K，喝酒時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就要自罰三杯。曉晴酒量不好，一喝就醉了，歸家時分大家三三兩兩。曉晴和他順路，他一路送女孩回家，她靠在他的身上，髮香伴隨着昏黃的燈火與晚風，就這樣侵入他的鼻腔。他當晚內心悸動，春天的種子抽枝破土而出，隨春風顫動。心跳伴着酒精的興奮作用，整晚未睡。

後來他告訴了小A、家輝和我。我們四人高矮肥瘦皆備，小A是身高一米八五的帥哥，夜店海王，我們之中數他的經驗最豐富，平時他也樂於傳授他的戀愛經驗給我們，助力朋友每個夢想。家輝是一個麥色皮膚的瘦小男孩，五官尚算過得去，和一個車模穩定交往，告訴我們他被綠了一次，因為對方的D奶不捨得分手。

“你喜歡人家，人家也未必喜歡你，我看這事還是放棄吧。”我說。

“發哥你自己女友換個不停，扼殺子鏵還在襁褓中的愛情，你太衰了吧。”家輝說。

“就是因為愛情的不牢靠，我才女友換完一個又一個啊。”我低頭看自己的肚腩，凸到看不見腳。和旁邊纖瘦的家輝形成了對比，他們經常說我一個人，都可以等於兩個家輝。也許那幾個喜歡我的女生，都是因為我的口花花，懂哄人，才願意跟我談的，這種情況完全不能和子鏵比。子鏵太老實了。

“我看不一定。只要看見有喜歡的，都可以衝衝看，這是我的人生宗旨。”海王A掐滅了煙，轉頭說道，“曉晴也不是很難追的女孩，以我對她的判斷。看起來就是乖乖女，家中有錢，人老實，跟你很配，試下追吧！不行的話哥帶你去夜店酺。”

有我們幾個豬朋狗友，三五成群地提主意，子鏵忐忑不安，整整一個月都在為告白做準備，言語、行動，百般試探。對方只臉帶羞澀，沒有拒絕，連眼神都是盈盈笑意，那樣溫柔含情地看着子鏵。我們看見時機成熟了，甚至發揮專長，為他準備了幾個告白失敗後，不動聲色下台階的做法。

十二月三十日，塔石廣場有聖誕攤位，氣氛濃厚。大家一班老友，專門負責湊在廣場旁邊，靜雞雞地看着他們告白。塔石廣場人潮洶湧，但在這種人流之下，反而凸顯了某種旖旎和曖昧的浪漫氣氛，紅綠的裝飾和星星點點的燈光，人的心裡也飄起了粉紅的顏色。子鏵送了一束玫瑰花給女孩，女孩一瞬間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大眼睛看着子鏵。兩人說了幾句，女孩好像說了，完全沒猜到他會告白。接着子鏵和她描述了他們相處之間的種種細節及對她的喜愛。女孩感動得捂起了嘴，表情好像要哭。

這時廣場上甚至剛好響起聖誕曲，兩人牽起了手，相視而笑。大家都暗自為他喝彩，發消息祝賀。我也鬆了一口氣。子鏵高興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都是第一次脫單，生澀得很，甚至當晚約會連親女孩都不敢。

隔了一晚，第二天凌晨，沉浸在幸福之中尚未脫身的子鏵，朦朧睡醒，一翻起手機，映入眼簾的就是女孩的長篇訊息。他整個人都醒了，看見女孩跟他提了分手。原因是自己一時衝動，沒考慮清楚。她覺得她對子鏵的感情不是戀愛的感覺，何況子鏵提出的那些想每天看見她、經常和她說話，這些要求其實朋友都可以達到。

“哈哈哈哈哈離譜啊！”小A更是笑得直不起身，家輝笑得咳嗽。子鏵好像被雷打中了一樣，面目黧黑，半死不活。我們夜晚拖着他去喝酒，用酒精麻痺他失戀的神經。酒吧旋律震耳，夾雜着聊天聲和我們的歡笑聲，似乎隔絕了子鏵那個孤寂悲傷的世界。他先是喝了兩瓶啤酒，發現這種酒精量無法解除他心中的苦悶之後，點了一杯長島冰茶，酒水的冰冷，酒精在胃部的火辣，他突然“嘩”地一聲哭出來：“才談了不到一晚上，就被分手了，早知道當晚應該親她一口的——”

“哈哈哈！”我們再次爆笑。酒精將世界的顏色都顛倒了，綠色變成紅，黃色變藍。我才發現原來是我的身軀倒下了，無力苦笑看着上方的燈光。我說：“曾經我也這樣喜歡過一個女孩，然後她說，我性格太搞笑了，她喜歡成熟的。可是我的搞笑只是做給她看。她連花時間多了解我這個人也不肯。”

“你說什麼？”

“我是說愛情的遊戲。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就像子鏵那樣，其實告白前早就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吧。就是被拒絕也仍然喜歡這個人。”

我沒說完。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喝了雞尾酒，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夢中我和小A、家輝在馬戲團劇場裡，台上有老虎跳過火圈，狗熊站立，台上那個在雜耍的小丑，一回過頭來，是子鏵。我大聲喊：“子鏵！子鏵！”可是劇場裡音樂太大聲了，他沒聽見我的聲音。反而專注地看着眼前那個火圈，好像要跳進去一樣。

我想衝過去叫住子鏵。這時候子鏵突然說了一聲，“你在做什麼？”

我才驚覺我才是台上那個小丑，子鏵坐在觀眾席上看我，我還抓着幾個雜耍的球。他說：“發哥，你快點跳過去吧，跳過火圈就能坐在這裡了。”

※ ※ ※

世界無後悔藥吃。他覺得的來日方長，事實是僅有一晚溫存。他回去悶悶不樂了幾天，回來告訴我們說，不行，他還是覺得女孩對他有意思，他要再試。

我們卯起勁鼓勵他，這位勇士的深情和毅力都非一般人所有，光是耐心就已經超越八成的人。我們給他提供了很多招數，曉晴偶然間說了一句：“你是我從中學到現在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

“那你的意思是？”子鏵忐忑地問了這句。

“我不知道。我覺得保持現在這樣就很好，我怕跟你在一起之後分手，然後我們這輩子再無交集。有時我又覺得跟你戀愛，感覺或許不錯。”

女孩游移的態度，給他莫大的希望。他回來向我們匯報：“她竟然說‘有時覺得跟我戀愛也不錯’，莫非她也喜歡我？”

“說得沒錯！說得很好！”我們高興看見他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身的精神，慫恿他再次嘗試。

經過了無數的招數和套路，子鏵每天按計劃跑健身房，每次出門都買宵夜、小吃送到她家樓下，約她去電影院製造心動瞬間之後，他果然一鼓作氣，把女孩約到公園告白，兩人促膝長談。談了整整兩個小時，出來時一臉喜色跟我說：“成了！成了！”

“咦？這次她怎麼答應的？”

“她總是拿那套‘害怕分手了我們就不是好朋友’的說辭來拒絕我。於是我就說服她：那你不用擔心啊！我只跟你談半年，我們談半年就分手，回去繼續當好朋友。然後她就勉為其難答應了。”

子鏵笑得也勉為其難，好像他自己也覺得這實在太荒唐。

連我們這種見多識廣的愛情老江湖也是第一次聽到，“有期限的戀愛”是什麼意思？是兩人曾經一度愛慾與身體都交融在一起，如此相濡以沫，甚至精神達到了高度的一致，我大腦的細胞有五分之一擁有了關於你的記憶。同樣你也是如此，但我們知道這些炙熱和愛慾都是在有時效的遊戲中，一過四十分鐘就失效的籌碼。這太驚天動地了，我們不能理解這種超越傳統世俗的戀愛，小A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人家至少答應了，加油，再接再厲讓她愛上你，努力延長這場愛情遊戲的時限。”

愛情遊戲的時限非常短，比小A說的還要短暫。僅僅一星期，女孩的愛情軍師閨蜜回來了，曉晴凡是愛情都拿不定主意，必須要跟軍師合計一下。這一商量不得了，閨蜜覺得她既然都對子鏵感情模糊，那不如還是分開吧。什麼有期限的戀愛也太奇怪了。

子鏵的命運在這三言兩語的閨中密談，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第二天起床又接到了曉晴的分手信息。

他這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哭着又笑着說：“她連自己戀愛的事情也要跟人商量才能決定。她自己不清楚的嗎？”

“這次親了沒？”我們最關心這個問題。

“親了。我本來想親她嘴，但自己細膽，只敢親了她的臉頰。啊，這次只約會了一次，在三盞燈那裡，有擁抱過。沒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子鏵實在是愛情界炮灰。我們紛紛勸他放棄，不要再在一棵樹上吊死，天涯何處無芳草。子鏵搖搖頭，他說他還是喜歡曉晴啊，覺得曉晴既然能跟他在一起一星期，代表也能在一起一個月、三個月、半年，這不是不行的。他要再嘗試。

第三次告白，子鏵準備了一樣禮物：在六張包裝紙上寫滿了他每一天想對曉晴說的話，他的暗戀日記，再親手用紙包好一束玫瑰花。在和曉晴看電影時，把花送給她，當做一個驚喜。

曉晴接受了他的禮物，過了一星期，回了子鏵一封同樣信件，寫了兩張紙，敘述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她對子鏵心動的瞬間，包括子鏵親她臉頰、在她不舒服的時候送糖水到她樓下、子鏵的文采、對她的用心。她覺得人生在世，這輩子是很難遇到比他對她更用心的人了。

長篇信件送給子鏵，是女孩發現了子鏵獨有的優點和價值，也是她第一次說服了自己主動接受子鏵的感情。他們又在一起了。

比起我們的興高采烈，子鏵的反應相對冷淡。他苦笑說：“這次不知道是不是她一時衝動，過幾天又跟我說分手。我真的被她玩累了。”

子鏵一語成讖，在這場你追我跑的遊戲裡，只有曉晴未厭倦，另一方已經開始累了。但他還願意陪曉晴玩下去。

子鏵這次只跟那個女孩談了三天，又被分手了。原因就不多提了，兩人或許真的不合適，無論從家庭背景還是性格方面，女孩的家長都不贊同。我眼見子鏵脫單又被分手，夢中的小丑重現在我的眼前。

我找小A談論子鏵這個悲劇，說我們要不要勸子鏵趁早抽離，他這樣談得太辛苦了。海王小A搖搖頭說，你以為我當年就沒有被玩過，沒有被同一個人反覆拒絕過嗎？

我大吃一驚，“誰敢拒絕你？多正的女孩？”

“其實也沒多正，但我喜歡，一頭陷了進去，對方拒絕了我兩次，我痛苦得每天起床都受不了，每天都很痛苦。”

“後來怎麼走出來了？”

“後來只是徹底換了一個人，心死了。”

我又去問和模特兒戀愛的家輝，他笑着說：“你問我？我綠帽王，感情看起來一帆風順，實際為愛仆街。”

我眼前的子鏵，帶着小丑帽子，畫着小丑的妝容。漸漸地，家輝、小A也走了過去，也同樣塗抹了彩色的妝容，戴上了圓圓的紅鼻子。

他們三人看着我，果然，在感情世界裡面，動了真心的都是小丑。只有我是一名觀眾。

※ ※ ※

在子鏵身上，同樣的故事發生了兩次。戀愛的甜蜜、告白的緊張和初次約會的驚喜，被消磨殆盡，漸漸變得就像一種過家家的遊戲。子鏵在他發給我的微信消息說：

很奇怪，不斷在一個人身上脫單，又被分手。被同一個人甩了五次。我的初吻是她，第一次被甩也是她。她是第一個我寫了六大篇情書的女孩，也是第一個讓我花了萬元去買禮物的女孩。好像我中學美好的回憶都和她有關，最痛苦的回憶也跟她有關。

之前被分還會痛苦，會憤怒，會想買醉，後來我覺得她怎麼能拒絕了我，又繼續對我好，和我說話，讓我一直對她還有希望。邱妙津說：“換我來做你的一條水牛，我求你不要只做那些負向的事，把水牛弄得疼痛地逃跑，你就讓他有個位置舒服地待在那裡。”但現在好像連待在她身邊，都讓我筋疲力盡。我對告白麻木了，對約會也麻木了，甚至不再想像跟她生活的樣子。但是我仍然只能接受她這個人，其他人不行，不是不行，而是只有她給了我如此特別的感受。

※ ※ ※

我看完消息沉默了，倒在沙發中，久久沉思。先前與我交往的女孩，似乎都沒有這種鍥而不捨的毅力，每次吵完架，磨合不了問題，就分手了。或許不是因為我體型的龐大，或外貌的不健全。也許更多的是，失去了古老年代對於愛情的耐心。

曉晴給子鏵什麼特別的感受？大概是分手又復合的感受吧。從兩個人對彼此靈魂的折磨程度來說，也真是天生一對。

女孩雖然第五次拒絕了子鏵，她也或許知道自己沒可能再找其他男孩脫單了。他倆分分合合的事情，包括子鏵轟動整個圈子的“從一個人身上脫單五次”的事，鬧到整間大學都知道。這樣糾纏了大半年，就算她和子鏵沒在一起，事實也跟在一起差不多。那些對她有意思的男孩，也敬而遠之了吧。

她的命運和子鏵糾纏在一起，我想曉晴自己也想通了。畢竟人的一生很長也很短，跟這個人過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也沒什麼所謂，或許過着過着就一輩子了呢。

子鏵在她身上脫單了第六次。這次是女孩跟他告白，我們問子鏵感受，他說：“有一點甜蜜吧，但好像也沒所謂了。跟她的分分合合好像經歷了一年四季，從萬物生長的春天，到煩躁的夏天，蕭瑟無味的秋天和內心冰冷的冬天。又好像從青年到了厭倦的中年，現在感覺到了老夫老妻一樣。對她只剩下習慣，沒有什麼驚喜，不過這種感覺也不錯。”

“那你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不知道，也許哪天我們又分手了，然後又有第七次呢。”子鏵苦笑道。

我才明白，這是一種只適合他們的愛情。後來這些年，我聽過了無數種愛情，有人是為了錢才跟對方在一起，有人是為了責任感，還有的是開放式關係的戀愛，無論自己還是對方都可以找其他人，互不干涉。愛情的樣子有很多種，那種一心一意跟對方相處的古老愛情，在這個時代成為了稀罕物。子鏵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對愛情忠誠。

我不再那麼關注子鏵跟那個女孩分手了沒，或又是第幾次分手。因為在這場遊戲裡，並沒有輸家和贏家之分。就在喟歎之時，我的手機鎖屏跳出了一則微信消息，我的女朋友說：“分手吧，我家的貓不喜歡你。”

我歎了一口氣，好像看見了做小丑的小A、家輝、子鏵都在對面向我招手。

於是，我一步、兩步，逐漸地向我

那班老友們走去。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