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五號房
走在烏漆墨黑的狹窄樓道,令人備感壓抑,還得小心不能碰掉那盞隨時會脫落的燈泡。這可是唯一的光源,兩側破舊的門扉內投射出冷漠的眼光。房東穿着一襲粗糙的黑長裙,站在樓道盡頭等待阿里。
身為專業的木工師傅,阿里也看過許多奇怪的案場,但這次又讓他大開眼界。這棟屋齡四十年、沒有電梯的老公寓共五層,一層一百坪,全部歸同一個房東所有,這個房東將一百坪隔成八十五個房間,扣除樓道等公設面積,平均一個房間一坪左右。
滿是壁癌的牆面是公寓的年輪,完好保存多年未整修的情況。地上灑落黑掉的粉塵,走一步就會揚起大片煙塵。一層樓只有兩間浴廁,由於只開了一小洞充當窗戶,因而臭氣熏天。衛生紙早已滿出那個小小的鐵製垃圾桶,幾乎佔據了馬桶周圍,馬桶蓋上全是屎垢和尿垢,毛髮肆無忌憚地堵塞排水口,黑黝黝黏糊糊的磁磚更讓阿里一刻都不敢脫下鞋子。
看着鍍金層剝落的公寓房號,阿里不禁忖這裡跟監獄有什麼兩樣。看到這裡的環境和格局,不難看出房東的吝嗇刻薄,只是房東卻承諾了給相當豐厚的裝潢費用。
“這裡好臭。”小張小聲抱怨道。
“注意腳下,別碰壞東西。”即使戴着口罩,也難以阻擋空氣濃厚的臭味。
“不用我碰它就壞了。”
阿里催促小張繼續走。來到五樓最裡層的房間,隱約能聞到一股多年未清的下水道氣味,房東卻好似沒聞到,泰然地從昂貴的包包裡翻找鑰匙。
這女人鼻子是壞了嗎?這麼重的味道居然眉頭不皺一下。但阿里不想管客戶閒事,便將質疑吞進肚子裡,他緊盯着心直口快的小張,免得這小子又亂說話。在微弱的燈光下,能看出房東是個年輕的女人,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未施脂粉的臉看起來相當憔悴,而且臉頰凹陷,毫無血色。
房東面無表情地將包裡的東西一個個扔到地上,總算找到五○八五號房的鑰匙,開門後那氣味彷彿活了過來,直接透過口罩穿進鼻腔,阿里和小張臉色一變,小張沒有阿里沉着,連忙抬腿往外跑開。
雖然樓道味道也不好聞,但跟五○八五室內比簡直鳥語花香。
“這裡面是死了多少人,太可怕了這味道。”小張還是忍不住說。
阿里連忙將小張拽到一旁,然後忍着惡臭陪笑道:“年輕人不懂事,您別放在心上。您在電話裡說要裝潢臥室,打算怎麼弄呢?”這個房間只有半坪大,大概一張單人床的大小,連鋸台都擺不開,更別談裝潢。掃完小房間,阿里看回房東身上,眼神多了分尷尬。
房東低頭輕聲說:“上周死了人,味道重。抱歉。”她的嗓子有些嘶啞,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聲帶,一點也沒有年輕人的活力。通電話時阿里已聽過房東的聲音,雖不算討厭,但絕對不會讓人留下好印象。
房東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畢竟這裡蝸居的幾乎是無家可歸的底層邊緣人士,多一個少一個也無人在乎。
“怎麼走的?”阿里皺眉問。他一向忌諱這種事。
“餓死的。”房東毫無隱瞞。
這下阿里總算明白房東為什麼給出這麼高的裝潢費。
雖然房東很坦誠,不說這裡餓死過人,但氣氛陰森到讓人不想多待一秒,阿里可不想招惹不乾淨的東西回去,便婉拒道:“林小姐,這房間太窄了,我技術不夠好,恐怕沒辦法幫妳做。”
“錢再加兩倍可以嗎?”房東微微抬頭,一副淒涼地說:“我要求很簡單,做一張實木的床架就可以了。”
阿里探頭進去再掃了一眼,搖頭道:“這個地板太破爛了,一看就知道當初沒有正常施工,我說句實在話,這裡撐不住實木床,除非把地板拆掉重做。林小姐,妳開出的價格夠重新整修這間房了——”
“不能動其他地方,我只要床。”房東忽然抬起頭盯着阿里,態度強硬地說。
“那妳可以直接買一張床,也比找人訂製便宜。”阿里強忍臭味,踩着發出吱吱嘎嘎聲響的地板說:“但這地板撐不過半年就會垮掉。”
“我要擺滿這個地方的床。”房東伸出指頭指向房間。她的手指瘦到簡直是皮連骨,好像動作稍大一些就會掉下來。“要多少錢都可以。”
見房東根本無法溝通,阿里已打算回去,小張卻應承道:“這點小事包在我們身上,只是手工打造不便宜,如果材料要好的,就更貴了。”
“要睡起來最舒服的那種。”
“放心吧,我會替妳做出睡一百年都不會垮掉的床架。”
“誰叫你答應的?”阿里做過的案場不計其數,見過太多業主,這公寓既然設計成這種不人道的格局,表明房東只想掙錢,怎可能為了一張床花這麼多錢。再說這棟樓每個月起碼收三十多萬租金,房東卻仍穿着又髒又舊的長裙,顯然相當吝嗇,可是她手上又拿着價值十萬的名牌包,實在太過矛盾。其中必有蹊蹺,但阿里也沒必要問到底,早早告辭才是真道理。
“你忍心拒絕這麼誠懇的人嗎?”小張說。
房東從皮包拿出一疊鈔票,緩緩遞到小張眼前,憔悴的面容露出了一絲微笑,“這是訂金,夠嗎?”
“夠,當然夠。”小張急忙接過錢,這疊鈔票至少有五萬,瞬間鈔票的香味掩蓋過公寓的惡臭。
“完成後再給你十萬。夠嗎?”
“非常夠,沒有問題。”小張將錢塞進口袋。
“胡鬧什麼,老子可沒答應!”
“抱歉啊,這單我接了,現在是我和林小姐之間的事,不用勞煩你插手。”小張現在只想趕阿里走,免得阿里反應過來這是筆划算的交易,又來搶生意。
小張早就想好了,這房東肯定是被有錢老爸叫來幫忙管理的,雖然不曉得要跟房間一樣大的床幹什麼,不過這小地方充其量放一張加大單人床,而且房東一看就不懂行情,隨便從家具店買張床還不簡單,三千塊綽綽有餘。
阿里瞪着小張,這分明有陷阱,徒弟卻仍固執跳進去,可是也不好在房東面前發怒。於是阿里便告別房東離去,小張趕緊向房東打包票,然後追着阿里下樓。
走到車旁,阿里訓斥道:“你傻了嗎?這些錢夠她打通好幾間了。”
“有錢幹嘛不賺?看她那樣,就是個黑心房東,既然她不懂行情,收了剛好替天行道,老天爺還會感謝你呢。”
“那種蟑螂房東哪可能不懂行情……說不定做完她反要你賠錢。”阿里搖頭道。
“放心啦,反正交給我處理,畢竟是師傅你接的,好了我分一半給你,有問題我自己扛嘛。你看,又不虧你的。”
“我是怕吃虧的人嗎?他媽的,小心被人宰了都不知道。”但阿里明白小張的個性,最後還是只能任他去。“有事馬上打給我。”
“知道啦。”
※ ※ ※
小張雖滿腦想賺錢,卻也明白事情不單純,因此隔天拿了一紙合約給房東,想着出事也有個保障。房東意外的爽快,看也不看就直接簽字。小張暗暗自喜,這不白撿一個大便宜,心裡嘲笑阿里就是太保守,才會一把年紀還混得不上不下。
但一走下樓,小張也覺得房東乾脆得太過詭異,因此他打算躲在公寓外,等房東離去,找住戶探個虛實。沒多久,便看見一個臉色黯沉的中年人緩緩走出來,他上前客氣地問:“大叔,你是這裡的住戶吧?”
“幹嘛?”中年人聳着肩警戒地問。
小張遞了支煙給他,笑道:“我是做裝潢的,剛接了五樓一間房的工程,聽說這整棟樓都是同個房東,挺厲害的啊。”
中年人接過煙,小張立刻替他點火。
“對啊。”中年人對小張的殷勤有些訝異,畢竟這裡的住戶都是不受社會待見的人,很少能得到尊重。
“大叔在這裡住很久了嗎?”
“有交房租,就好,沒交房租,房東就會不開心。”
“當然啊,被拖欠房租誰會開心。五樓有間房好像最近出了一些事,大叔你有聽說嗎?”
“我不知道。”中年人扔下煙頭,避開小張的眼睛,“我還要去工作。”
“餓死一個人,好像是這樣吧?”
“這裡死人不稀奇。我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報警,沒有警察來,真的。”
小張心忖死了人報警不是很正常的事。他繼續追問,但中年人只是不停搖頭,然後神經兮兮地跑走了。接連幾個住戶都是如此,回答都是“沒有報警,沒有警察來”。
小張站在公寓門口喃喃唸叨,忽然想通了,這意思不就是五樓住戶餓死卻沒有通知警察。可是為何不通知警察?而且從那些住戶的表現看來,肯定是被下封口令,這麼一想,那個房東果然很詭異。
事情往往是愈想愈複雜的,加上小張平日就喜歡在YouTube上看一些解說奇案的影片,很快就把房東聯想成可怕殺手。不過房東雖有點詭異,小張可不認為自己會跟離奇案件扯上關係。
“張先生,你還有事嗎?”
房東的聲音讓小張嚇了一跳。
“我在思考什麼木材會符合妳的需求。”小張尷尬笑道。
房東並沒有懷疑,點頭道:“那就麻煩你了。還有,請千萬不要拆開地板,這是唯一的要求。”
“當然,出錢的最大,我不像我師傅死腦筋。對了,林小姐,那間房的是餓死幾天才被發現?應該也有好一陣子吧?”
“不記得了。”
“哈哈,也是,畢竟交給警察處理就好,那場景妳看了會做噩夢吧。”
“我親眼看見。”
小張倒不訝異房東是為了催繳房租上門,不過她的神情相當鎮定,好似很常看見這種事。但仔細想想,既然都刻意將公寓改造成租給這些群體,那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了。
“林小姐平常都在收租嗎?手上應該不只這棟吧,其實交給租賃公司代管也是很方便,就不用發生事情都要親自跑一趟。”
房東愣愣地盯着小張,似乎不懂在說什麼。
小張連忙道歉:“哈哈,這種事輪不到我管嘛,只是林小姐妳如果還有其他地方要裝潢,找我就對了,我師傅雖然有點固執,但技術絕對一流。”
“嗯,麻煩你了。”房東點點頭,漠然離去。
合約上寫裝潢會在一星期內完成,但實際上小張只要去家具店訂床架,然後搬上來組裝就行了。床架第二天就用貨車載到公寓了,不過小張囑咐家具店把各部件包裹得很嚴密,看起來就像是在搬運原木材料。
由於公寓樓梯窄樓道小,他們將床架吊到頂樓,再搬進五○八五號房,前後不過一小時便搞定。接着只要花點時間組裝,十五萬輕鬆入袋。不過房東每天都會來,因此小張還得演一下戲,他找來一堆木材,假裝在房內敲敲釘釘,一會用電鋸一會用釘槍,看起來有模有樣。
這天早上,小張抽着煙,假模假樣敲鐵鎚,心裡在想拿到七萬五要如何花。結果一通電話打來,他一分神不小心砸中地板,地板本就朽爛,直接鑿出了一個小洞。小張連忙找一塊板子遮蓋,瞥了眼電話,是阿里打來的。
“你這混蛋還在那裡做?”阿里劈頭就罵道。
“賺錢嘛,又不偷不搶的。”小張躺在蓋住破洞的木板上,翹着二郎腿大笑。
“我這裡接了新的工作,店舖裝潢,兩百坪左右,下周二開工。”
“大單子啊,不錯嘛。”
“你最好趕快處理那個爛攤子,滾回來做,否則我直接開除你。”
“我這不是幫師傅你輕鬆賺了七萬五,等拿到尾款請我喝個酒吧。”
“喝你娘個頭。”阿里說完便掛斷電話。
小張把手機扔到一邊,想着要睡個午覺,結果轟然一震,地板竟全塌了下去。緊接着一股奇臭無比的味道飄了出來。這幾天小張本已習慣房間的臭味,沒想到又冒出更難聞的氣味。
煙塵散去,小張看見斷裂的爛木板下擠出一攤黑色汁液,他頓時湧現不好的預感。
一條被壓裂、已經半腐朽的手臂赫然出現在他腳邊,他大叫一聲,連忙退到門口,還沒緩過來,就發現後腦勺撞到了人。
“不是說好不能拆地板。”房東冷冷地說。
小張急忙轉過身,驚魂未定地喊道:“妳有病啊,把餓死的人埋在地板裡!”
這人根本是變態。小張大吼着:“我要報警,先把屍體處理掉。”
此時只有大聲說話才能看起來不這麼害怕。
房東卻搖頭,指着另一邊地板說:“餓死的埋在那邊。”
“那裡有什麼不一樣……這房間死了兩個人?”
房東蒼白的神情瞬間異常可怖。小張只覺得房東太誇張,房客過世竟非但不報警,還草草埋進地板,連出錢幫人辦後事都不肯,簡直吝嗇到極點。
“你腳下埋的是房東,不是餓死,是被刀刺死。”
聽着那冷冰冰的語句,小張終於意識到不對,想法一變,整個氛圍就不同了,那些殺人奇案的畫面剎那在小張腦海跑過一遍。
“這是房東……那妳是……”
“這間房的租客。”
小張看着那張無血色的面孔,發不出一絲聲響。
大白天的,不會吧——小張將能想到的咒語佛號都默念一遍。
“我跟爸爸住在這裡很久,爸爸沒錢繳房租,沒錢吃飯,可是房東一直催爸爸給錢。”
是人。小張鬆了口氣,但旋即又緊張起來。眼前的女人是個殺人犯。
小張忖自己體型比她強壯許多,一對一絕對沒問題,只要制伏她,再打電話報警就沒事了。
就在小張思考解決方案時,林小姐突然走到他跟前,一把鋒利的水果刀直直刺進心窩。
“啊啊啊——”小張愣了一秒,才奮力推開林小姐,發出狂叫。
林小姐不慌不忙地拿起鐵鎚朝小張的腳狠狠砸下去。
小張隨之倒地,用盡力氣狂吼,這裡的牆壁薄如紙,莫說這層住戶,連三四樓都可以清楚聽到他喊救命。
林小姐坐在小張身上,說:“這裡沒人會理你,我爸死的時候叫得好慘,沒人出來,我被壓倒的時候,沒人出來,我一刀刀刺死房東的時候也沒人出來。”
“我什麼都不會說——”
“爸爸倒在旁邊,房東壓在我身上,說:只要給錢不就沒事了。”林小姐雙眼無神地盯着小張,“我只是想要一張舒服的床,在這裡陪爸爸睡覺。不是說好不能拆地板,不拆就沒事了。對吧?”
※ ※ ※
到開工日阿里沒看見小張,撥了十幾通電話也沒人接,不只如此,那棟公寓的房東電話也關機。阿里只能去公寓找人,到五樓時發現五○八五號房的門鎖着,臭味更濃了。
恰好隔壁房走出一個臉色黯沉的中年人,阿里急忙問:“大哥,上禮拜這間房不是在裝潢嗎?你知道施工的師傅去哪裡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
“能麻煩你給我房東的電話嗎?”
“不知道。”
馬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