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兩種狀態
圖/文:廖偉棠
關於海,美國詩人桑德堡寫過:
“他們愛大海,/那些騎在海上並知道自己會死在/它的鹽下面的人。/只讓年輕人來,海說。/讓他們親吻我的臉頰/傾聽我。我用最後一個字說出/風暴和星星來自哪裡。”
而日本詩人、導演寺山修司則只寫了短短的一句俳句:
“眼淚
是人類自己做出來的
最小的海”
兩者比較,就能看出東西方對於人與海之間的關係的理解不同。西方基本還是《老人與海》式的,通過相愛相殺,人類成長;東方則是學習自然,領受天命,回饋另一種安慰,或者說一種小確幸。
生之豐饒,對抗着無常的繁盛。我想起當年看完是枝裕和的新片《海街女孩日記》,我突然想去拍攝火葬場上空的煙,那些靈魂。葬禮與祭儀、日常對亡靈的敬拜輕盈地貫穿整部電影,看了那麼多死亡,你並不覺得壓抑和悲傷,因為那些人“死得其所”,一如那些活着的人“活得其所”。而那些煙,對應的應該是大海的浪,於是我們放慢快門,拍攝大海,像杉本博司所為,拍出海的生與死。
鎌倉的海浪有特別的意義,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寓意,最後還是被日本吸收發揚到無微不至。鎌倉古宅裡的四姐妹並非什麼哲學家也不是禪宗大師,只是在川端康成所說的一種日本的美的包圍中,自然而然地學會了這種“不喜不懼”。鎌倉細海不停息的浪,傳遞着這樣的訊息。
西方的海,也會像鎌倉的海一樣陪伴在劇情左右,靜靜等待,但然後給你無情一瞥。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意大利里米尼的海,孕育了導演費里尼,濃郁如黑寶石。還有希臘的愛琴海,據說那裡擁有全世界最美的日落,但在將要入夜的一刻,我感到萬籟俱寂,人間與煉獄之際的門悄悄打開——如果放在日本文化,那就是新海誠動畫裡提到的“逢魔時刻”。
幸好我記錄下來的,不是魔,而是古老的神聖。就像我詩裡寫的:“煉獄已經傾斜六十度,就快要翻覆——此刻有異象——海面粹起金邊的盡頭,闊步走來荷馬與米沃什。就在我如學徒躬身在愛琴海的銀盤上排列完羊毛一樣的那首古代的歌詩……世界朗笑歸零。”海在鏡頭中凝固,變成世界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