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深處
那是一九六九年五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在陰雨綿綿的日子裡,我竟趕上個天晴日朗的好天氣,乘船在珠江水面南行。四個多小時後,汽笛一聲長鳴,我收拾好儘管很簡單的行李,披上兩用外衣,憑着欄杆看着岸上模模糊糊的景物,心中暗自思忖:曾經跟我讀過書的舊學生,玉冰、結美定然早就站在岸邊上了。
船停在海心,我跳下小艇;靠着小艇的搭送,我跨上了渡口。在這樣的一個叫雁沙尾的陌生地方,看到的都是一張張陌生臉孔,我納悶了,玉冰、結美沒來!於是,我只能獨自趁天還沒黑去找魚渦頭大簡生產隊第十二小隊了。一位上了歲數的秉性純淨的農婦給茫然不知其究竟的我指路:“沿着田埂,走到盡頭,然後向右拐彎,找另一個渡口。”本以為要花一番工夫,原來卻並不遠,不出十分鐘,渡口便霍然跳到眼前。好一道河水,不知有多深,河身並不寬,隔着河便望見大簡:一排排竹樹,竹樹間隱隱露出茅舍;茅舍頂上,縷縷炊煙在升騰着。我放下行李,步下河邊,用兩手盛水洗臉,一下子便把旅途的勞累沖刷掉了。
忽然間,我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在竹樹間穿行;接着見到她倆跳下一隻小艇向我這邊過來。我環顧四周,前邊是水,後邊是田,只有兩旁密集的竹樹和片片青蔥草色可以掩護我。小艇越來越近了,隨着船槳的撥水聲,我耳聞着玉冰、結美跟船工所說的:“從廣州來的船到了沒有?哪個鐘點才能到?”“上了岸,該怎樣走,我們才可走到雁沙尾?”……聽着她倆喋喋不休的問話,看到她倆焦急的神情,我覺得好玩!此時此刻,她倆哪裡想到,要接的人早已在岸邊了呢?小艇靠岸了,正當她倆要走上田埂來時,我便已站在田埂上頭,並儀態安詳地說:“不是你們接我,倒是我接你們了!”果然出其不意,玉冰、結美先是愕然,後是露出明亮喜色:“哎呀,你已經到了!”“我們還剛剛收工呢!”幾乎沒有怎樣停留,小艇又划着槳出去了;很快,我們就踏在大簡的土地上。那時候,距離夜晚的到來,還早着呢!
玉冰、結美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注),到了番禺這條小村子。橫貫東西的田埂就是小村子的“主幹道”。田埂兩邊可見農民兄弟姐妹的茅舍、磚屋、水棚,和相對集中的插隊落戶的城裡人的茅舍。我還曾順着田埂,走到電房、禾場和大隊部的。村裡也是竹樹滿眼,高高的、翠綠的,長在田埂邊、茅舍邊。我又見到小河了,它是一直流到海裡去的。而圍着村子的,當然是廣闊的田野了。
玉冰、結美的茅舍緊貼着,座西向東地坐落在生產隊的中間。前邊有小河涌,抽水機在響着。茅舍裡頭陳設簡單,但東西卻收拾得很整齊。明顯新建的茅舍雖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兒,但我居然很快適應。因為我的來訪,玉冰、結美要睡在一起了。夜幕低垂,天上有月亮有星星,真是閒靜清幽極了。只聽見潺潺的流水聲,只聽見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就在這麼個特殊的晚上,我應邀不揣冒昧地拉起小提琴,聽眾則只有沒見絲毫眼倦神疲之態的玉冰、結美兩人,但掩抑頓挫、抒懷寫意的琴聲,卻分明可以傳得很遠,說不準在這個小村子裡,是歷史上第一次響起小提琴的聲音呢!
因為我的來訪,玉冰、結美都請了假。隊長很寬容:“難得有客人來,你倆休息吧!”我們坐在海堤上,看着大大小小的船隻過去過來、過來過去;我們在談着過去、談着現在。玉冰、結美生不逢時,小學讀完卻沒有中學可讀,在家中虛度了兩年千金難買的光陰之後,只十多歲,便離開家人、離開住慣住熟的城鎮,而到這個較為荒僻的村子過着從來沒有過過的日子。我們只能互相在鼓勵着,雖然仍然無法想像未來。其實,我這次對她倆的探望,只能了解其生存的一般環境,至於她倆能否承受力不能堪的勞動強度,我卻是一無所知……
天還墨黑墨黑,我就起床了。終於要離開了!冒着迷濛霧氣,我們又走到田埂上了。到得渡口,天已大亮,但不見渡口有艇。玉冰、結美高聲呼喚,她倆很着急,生怕我上不了船要步行到很遠的地方去坐汽車,而且還不知道有沒有車!到這個時候,連岸邊的農夫也替我們着急。幸虧,我們後來得到一隻划子的接駁,才使我僥倖準點上船。站在船舷旁,我無心欣賞眼前的波光雲影,而只向站在岸上的玉冰、結美揮手!我深深地、深深地為她倆祝福;默默地、默默地從心底裡呼喊:再見了,玉冰;再見了,結美。
在那個年代,現實是嚴酷的,人的精神是沉重的!但在嚴酷和沉重中,人們常會創造出一些美好時刻。我就要讓那麼些美好時刻,永遠烙印在記憶深處。
陳 遠
注:玉冰、結美一九六九年一月十四日下鄉。玉冰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回城;結美一九七八年間回城。如今,她倆都已年逾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