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明“啟示錄”
自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後，西方國家重新反思人性。冷戰後，歐美爆發的平權運動此起彼落，社會愈趨世俗化，無神論者比例連年直線上升。然而對英國作家賀蘭(Tom Holland)而言，即使基督教在西方國家的“市場”日漸萎縮，但只要從歷史角度，微觀西方人仍信守的社會規範及道德價值觀，基督教的影響力依舊隨處可見。
“穿越古今”的普及歷史
將橫跨千年的歷史和宗教題材，以學術和趣味兼備的手法處理，一直是賀蘭的拿手絕活。這位跟飾演蜘蛛俠男演員同名的暢銷作家，曾創作小說及劇本，但令他在英語世界成名的，是一系列以古典時代和中世紀為背景的普及歷史作品，其中包括他二○○三年的代表作《盧比孔河：羅馬帝國的勝利與悲劇》。這本書講述羅馬共和國結束後，古羅馬進入羅馬帝國時代的故事，書名則取自意大利北部的盧比孔河。當今英語世界，仍不時可見成語Crossing the Rubicon，有“破釜沉舟”之意。成語取自公元前四十九年，凱撒破除將領不得帶兵渡過盧比孔河的禁忌，揮軍直進羅馬，跟勇悍善戰的政治軍事強人龐培決一死戰，並最終獲勝的典故。《盧比孔河》推出後廣受英美報界好評，評論尤其對賀蘭的文筆及故事佈局讚不絕口。
闖出名堂後，賀蘭開始慢工出細貨，創作野心愈來愈大，他另一本代表作《波斯之火》，聚焦研究波斯帝國，更為他贏得二○○五年歷史文學獎“雲斯曼獎”(Runciman Award)。波斯帝國是第一個將波斯地區的領土擴張至大部分中亞和西亞領域的王朝，其全盛時期的疆土，東起印度河平原，西至巴爾幹半島的色雷斯，西南至埃及和利比亞，佔地約五百五十萬平方公里，是史上首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帝國。《波斯之火》得到不少英國作家和學者肯定，但亦有評論質疑賀蘭並未查證書中引用的史料真偽，批評他將古代社會跟現代文明相比的做法略嫌粗疏，甚至不合時宜。
基督教世界的“自治領”
兩年前，賀蘭重施故伎，推出《自治領：西方思想的形成過程》，沿用他慣用的宏觀歷史視角，集中火力研究基督教與當今西方世界的前因後果。在學術世界，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常識。過程中選取特定題目、假定命題、再根據手上資料數據，逐步驗證事先的假設是否成立。但如此公式化的學術文章，可讀程度未必符合大眾口味，於是在《自治領》中，賀蘭除了以史料為本，論證基督教世界之古今，還加入了小說的編寫技法和歷史花絮，為閱讀過程增添奇趣。例如在中世紀時期，巴黎聖母院興建期間，一群妓女為聊表心意，遂籌錢買了一塊玻璃，奉獻給聖母瑪利亞；而在同一時代，一班撒旦的追隨者為表忠誠而造出一些極盡噁心之能事，在此不贅。賀蘭還提到有“現代科學之父”之稱的伽利略，即使才華蓋世，但一心渴望成名，為求攀附關係，更會扭盡六壬，跟他對科學所付出的努力，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撇除以這類野史小百科作調味料，《自治領》的命題，還是相當嚴肅的：根據賀蘭的辨證，當今西方世界的道德及社會規範，全是歷史上基督徒改革過程的“產物”。雖然基督徒的數目在西方國家連年減少，但賀蘭認為自由主義者難以否定他們信奉的價值觀，根本就源自基督教世界，哪怕他們是無神論者，也無從忽略此一客觀歷史事實。或許因為基督教和現代西方社會某程度上的主從關係，讓賀蘭聯想到“自治領”的概念。書名所用的“Dominion”一詞，原指英國殖民地制度下特殊的國家體制，就如十九世紀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都稱為自治領，本身已實行自治，具有自身憲政體制。
基督教是自由主義的土壤？
在《自治領》中，賀蘭從歷史角度出發，假設當時的羅馬長官彼拉多放耶穌一馬，基督教或許不會存在，當今的西方世界也可能“面目全非”。歐美的自由主義者，喜歡向全球輸出“普世價值”，對基督教早已嗤之以鼻，但他們卻不曾承認自己的“理論框架”，靈感其實來自這個宗教的核心價值。根據賀蘭的說法，基督教沒有基督徒，一樣可以蓬勃發展，只是西方社會不曾換位思考：“基督教的道德觀念，就如肉眼不可見的微塵，早已成為所有人呼吸的一部分，不論他們是信徒、無神論者，抑或那些從不停下來思考宗教的人。”
如果說基督教的故事，跟西方世俗社會有何關係，賀蘭認為耶穌被釘十字架，其實是羅馬帝國版本的“雞蛋與高牆”。在古羅馬時代，只有罪犯和挑戰帝國權威的人才會被釘上十字架，而基督教特別之處，在於當中的“道德革命”元素。對賀蘭來說，在上帝眼中無權無勢的弱者，都是祂的兒女，他們應得的尊重，跟世俗的統治者別無二致。在罪惡與救贖的過程中，上帝通過祂的獨生子耶穌，站在社會弱勢的一方，以完成神救世人的聖經劇本。
當今西方世界，普遍視“利他主義”為道德核心，並延伸至近代史上不同時期的平權運動，若要追本溯源，賀蘭認為這跟基督教的歷史進程有關。他以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為例，指謙遜、手足之情等概念，不曾出現在這位古希臘哲學家的思想世界。反而在基督教世界裏，從耶穌受難，到不同時期的基督徒為“救世”而殉道，跟現代西方自由主義者的論述，某程度上仿如一脈相承。若按照賀蘭的邏輯，近代美國從黑人民權運動、女權運動，以至近年的MeToo和LGBT平權運動，基督教的精神，只是換了“人文主義”、“自由主義”的包裝，實際上早已深入西方文化的社會肌理之內。在《自治領》中，賀蘭留下了一條有趣的問題，供讀者思考：“倘若自由主義的價值，建基於一個在西方世界逐漸消亡的宗教，這些價值的未來，又將何去何從？”
杜然（文化評論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