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不識的二叔婆
祖母和外祖母都是親近的長輩,年歲
相若,但不同的苦辣酸鹹讓她倆活
出不同姿態。
祖母生長在新會鄉間卻沒有農村女性的特質,不會做家務事,喜愛看戲唱曲,出嫁後依然為了看天光戲不回家。祖父是個刨煙工人,放下工具便兼管家事,對祖母似是莫奈伊何。祖父攜家移居澳門,堂姑母端大盆熱水為我爸洗澡開光,搓擦去身上的一層泥殼。祖母不下廚煮食,不打掃,不懂得哄小孩來親近。她像被一團熱糯米黏在凳子上編炮竹,賺了的錢交給負責持家的爺爺分帳。她一邊做手工一邊尖着喉嚨用鄉音唱戲自娛,據她說其中有些是農村女子出嫁前夕唱的嘆情。聽不懂家鄉話的我們自然把它撥入嘔啞嘲哳類屬,這竟然叫做歌?幾副小嘴巴在嘲笑,祖母你就別唱了!她愈加提高嗓音反抗,拉腔更悠長、跌宕。祖母最捨得花錢看粵劇戲曲電影,買一張票帶兩個小孫子進場,尾隨的孩子閃閃躲躲,守門人看得見卻沒阻攔。我就這樣在東方戲院看了好些香港製作,《白兔會》、《香羅塚》、《春燈羽扇恨》、《紮腳穆桂英》等等。最為感念她的是,在還未修建廁所的一段日子裏,清晨夜香婦挑擔來街區收集便溺,祖母專責把馬桶提出門外。後來孫輩們談起來,覺得要是祖母少時能趕得上入戲班,應該有所作為的。
我們的心向着外祖母。她獨居於我家附近的白灰街。在我唸五年級時,外祖母招我和三妹同宿,以暫解日漸成長的女孩面對居屋逼仄的窘境。眼看我們的午餐太簡單,她着我四弟放學後與她同吃,為他做些好菜,讓奀瘦身骨長點肉。外祖母是怎麼樣的?入秋後她架起老花眼鏡把布塊鋪在飯桌上絮棉,為外孫女絎製新棉衣;過年,我髮辮上的蝴蝶結是她買的,那件黑緞灑金紅梅提花斜襟夾衣是她裁剪手縫的。
外祖母一如其他長輩那樣不愛提起從前日子。也許因為那一代人的生活乏善可陳,更何況外祖母是那麼命苦,倘拿苦難來咀嚼,豈不又多嘗一遍?
日後從我媽口中得知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外祖母生下第四個孩子後三個月,拉洋車的外祖父因操勞過甚肺病去世。遺體放在拆下的門板上於家中治喪,但連架起門板的兩張長凳都沒有,只好擱在地面。此後的日子更艱難,外祖母為人傭工無法帶養嬰兒,託人覓得宅心仁厚的人家收養,由我二舅父揹起弟弟送往營地大街去。我無從體察二舅父的心情,也許當時賣兒鬻女、親人離散皆屬常見,為生命覓一條出路而已,有出路才叫萬幸。這戶人家答應先試帶一天,看看嬰兒是否好照顧才做決定。解在床上的幼嬰安靜地繼續睡覺,夜裏不大啼哭吵鬧,好帶,緣份從此訂定了。
聽媽說我還有一位大舅父,具體未曾在外祖母口中出現過。成了家的他在中區一家大店工作,粗眉,大目,高鼻,圓臉,穿上制服更覺一貌堂堂。他成了家。正是好的難學他倒學會吸白粉,再無心於事,只想方設法把買毒品的錢搞到手。工沒有了,家裏無法供養他,外祖母眼見一個血氣青年變得身慵志喪,挽救無從,痛苦時五內俱裂,揮淚斬斷母子關係,你生生死死也罷,我不要你再相見再負累了。大舅父在醫院去世時,大舅母已懷孕數月,長期營養不良死於難產,可憐的孤女被送到天主教育嬰堂撫養。一個小家庭徹底破滅了。
日軍侵華,鐵蹄南下蹂躪香港,有錢沒錢的廣東城鄉及香港難民湧到由“中立國”葡萄牙管治的澳門避難。澳門雖無硝煙戰火,唯水域已被日軍封鎖,彷彿成了孤島,水路貨運不通,陸路困難,糧食缺乏,又有商人囤積居奇,物價飛漲,飢餓的難民在街上搖搖晃晃走着走着忽地身子一軟倒斃地上,執屍隊每天開車上街穿梭收屍。外祖母因有一手好廚藝,經引薦轉到南灣一戶大宅做廚娘,每天午晚主理幾十人的餐飲,還有餘力烚粽子、蒸糕點弄小吃,她做的九層糕滑溜清甜不黏牙,過年打糖環、捏角仔、炸煎堆、蒸尺餘厚的大隆糕難不到她。
外祖母能幹,我媽亦被允許留在大宅幫工,給少主拿午飯到學校,為大小姐送花到佛堂供奉,陪護大太太遊車河,蹭得兩餐一宿,也拿到一份小工錢。那時我媽剛進入少年期,告別了無人管顧的日子,之前她愛跑到漁翁街、南灣灘塗捉蟛蜞、摸魚,更頑皮的時候與玩伴偷偷割斷人家繫小漁舟的纜繩為樂。大宅主人所經營的業務包括戲院,時有域多利、清平、海鏡、樂斯等戲院的贈券送上門,傭人分得戲票,我媽因此看過任劍輝、梁少平、靚次伯、歐陽儉、紫雲霞等演出的粵劇。二舅父本來在新馬路一家電器行做學徒的,電器行結業後他在家裏承接小修理,也沒能掙得多少錢。缺乏專門洗劑清除電風扇的銅綠,他轉轉腦筋用碎磚頭磨成粉末擦拭,風扇回復鋥亮。
日本終於簽字投降,又捱過了國共內戰,能活着的草民是劫後餘生。五十年代末,二舅父已移居香港,一邊工作一邊在工專進修、學英語,被大酒店聘任,在工程部負責管理維修,後來上了遠洋輪船電機部工作。外祖母亦已退休在家,迎來她大半生以來最舒心的日子。某時某候,一位高瘦的男子來到白灰街,見到外祖母便說:阿婆,你有錢收了!他是銀行職員,負責把二舅父匯寄的家用送來。外祖母愛清潔愛美,寒冬我們女孩還在用一股子藥味的蜆殼膏(蛤蜊油)抹臉,為臉皮添一層油花,她用的是美國旁氏冷霜和什麼雪花膏,泛着珠光色的面霜緊貼面龐,像蒙上一層滋潤的脂粉。她買蜂花檀香皂洗澡淨手,用香味雅淡清新的美國林文煙花露水兌水洗臉,噴床鋪。一盒雙妹嘜鵝蛋面粉長年都備的,在為我們女孩子拉線絞臉前先擦上一層香粉,減輕以縫衣線絞捋面毛時的微疼;她能編多種髮髻,逢年節鄰居有求便是她施技的時候。
我姨媽居住香港,每年祖母兩度往探女兒,假期裏愛捎帶上外孫乘坐四個小時航程的大船同行。在船艙裏安頓後,她帶我們轉上樓梯到餐廳,方形餐枱鋪上雪白桌布,侍應穿着挺括制服,在微微搖晃的新奇環境中,我們舉叉拿箸吃下第一口乾炒牛河、三文治……。回程上了澳門內港碼頭,我們乘坐敞篷三輪車經新馬路回家,行李箱貼在膝前,我緊盯路上一切,店舖的店面招牌、行人和南灣樹蔭緩緩在眼角掠過,我已變身為遊客對城市泛出奇怪的陌生感。外祖母帶我們到茶餐廳喝咖啡,老闆說自強的一家全靠外母。這話被我媽知道後不高興了,說狗眼看人低。“全靠”豈可輕易!部分事實是,外祖母給了外孫們額外享受,是她讓我在唯二麵家初嘗酥炸錦鹵雲吞。錦鹵原來是甜酸醬。
中國農村社會敬重鄉賢,他們品德高尚,有學問才幹,樂於服務公眾,是治理鄉村的人物。小社區雀仔園無如也似一個小村落,鄉賢在福德祠土地廟值理會內。外祖母遠不是鄉賢,卻也是鄰里信任、尊敬的好街坊,都叫她二叔婆。她生活經驗豐富,又因為半生傭工練就了幹活處事的能力,個性爽快行動利落,坊眾會找她商量幫忙。在家設喜酒壽筵的邀她幫廚打理;女兒出嫁,請教怎樣上頭、鋪床;喪家讓她指導治喪,怕忽略哪一環節不吉利。身體不適者又不想耗時耗錢看醫生,問她提供偏方,小兒扭肚痛啼哭不休,她教人用生油擦熱小兒肚臍;飲陳皮水能止呃逆;產婦坐月子口渴不解,用原粒白鴿糞乾炒至焦黃煎水服下。她巧手炮製糯米灌豬大腸有很好補虛食效;她會用側栢葉洗頭防脫髮並烏髮,側栢葉有藥用價值廣東民間視作吉祥物,辦喜慶事的婦人都用紅絲繩纏側栢葉簪於髻旁。種種民間方子應用於缺醫少藥的年代。我曾經在凌晨腸絞痛,外祖母把我的一綹頭髮剪下煅成灰用開水沖兌讓我服下,藥效果然,在我們古老的醫典裏髮灰是一味藥。外祖母身高力大,曾揹起一個剛出院的弱質男街坊上石階進家門。一天清晨鞋匠的家人敲門急喚二叔婆,他家媳婦作動趕不及進醫院,嬰兒在羅憲新街街頭出生了。外祖母立即跑下石階,聯手合腳把產婦和嬰兒抱回家。隔壁人家的遺腹子出生遇上難產,產婦乾裂的喉嚨迸發出呼喊:觀音菩薩救我!接生婦手腳忙亂,二叔婆拿主意趕緊把產婦送往醫院。外祖母不怕事不怕見血,我四舅父出世時是她親為自己接生的,剪刀在柴爐裏燒熱後動手剪斷臍帶、結臍帶,嬰兒剛落地她便站起來打點一切。她是剛強的,內裏卻飽含了如許淒楚苦難。
有一年外祖母想在“七姐誕”熱鬧一下,把街道的女孩子聚到一起做個乞巧會。農曆六月底開始買稻穀浸發“仙秧”,種子發芽冒出輕綠,新苗天天往上長,她陸續備妥了給女孩們的鵝蛋香粉、針線包、梳子。七夕晚把飯桌移到街外作香案,芬芳的薑花、碧綠的稻秧、楊桃香蕉蘋果幾式水果、凝結如脂的冰凍大菜糕,一應慕仙物品放滿桌面。當月兒從東望洋山移向街心,女孩們燃香燭朝天向想像的銀河鵲橋拜禱,燃燒七姐盤,拿線穿過針孔,向織女乞取手藝,自有大半晚的歡樂。後來回想拜七姐之事,我覺得外祖母想我們求得好姻緣比求得好手藝更重要。在外孫女還未興婚嫁之念時,她已遐想着說以後收到外孫女的喜嫁禮餅,會用鐵罐保存起慢慢吃它兩三個月,她早已盼望嘗到屬於自己人的紅綾黃綾喜餅的滋味,看着我們日漸長大的她,少不得一份曾參與的成功感。外祖母也有令我很不高興卻說不出口的時候。在雀仔園街市前遇上一位尼姑迎面走來,外祖母“喀吐”一聲一口唾沫落在地上,這誇張的吐唾動作表示嫌棄,分明是衝着尼姑來的,因為她打打小麻將,看到尼姑的光頭怕會晦氣輸錢。我心想,間中有庵堂尼姑捧着桶子來到門前化緣,你也給她舀一小罐白米,怎麼又會如此潑辣給人難受!
一個燠熱的夏日,外祖母打開箱子翻出一些衣物,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她已備置了壽衣,連同布鞋、護額、被子等靛藍、鈦白、深褐、烏黑的新硬衣物在太陽下混疊成一堆發光東西,看兩眼即渾身發緊,躲在遠處的死神陰影突地在我眼前晃動、預示,一下子喉嚨也被堵住了似的。不是不知道人生終有此途,只是不願觸及。忽一天,腿痛了一些日子的外祖母慘叫着倒在家中,腿骨折斷,站不起來了,待進了醫院後劇烈疼痛仍緩不過來。診斷報告說癌細胞朽掉了病人的腿骨,參差的斷骨插向肌肉,使患者倍加痛楚。意料不到的苦難重臨,安樂和順日子能有幾時?這麼快便回到原點!她經常到佛堂唸經的!
外祖母從那天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喝杯水都由人遞送,當然不能再吸香煙了。僱請了“陪人”協助照顧外祖母,感覺這人會演戲,當我們轉身離開便變臉色,惡聲惡氣,讓病人不敢要求協助。那天我來到她的床前嗅到糞便氣味,我喚“陪人”立即一起動手清潔,外祖母拉緊胸前的被子連聲說沒事沒事快去上班吧,在催促中我離開了。她強慣了,不願在晚輩面前露出不堪的樣子,她要尊嚴,要形象。
外祖母病況日壞,眼看日子不多了,我媽問她想吃些什麼,一碗陳皮紅豆粥而已。她嘗過甜後離世的。那時我沒有細想在最後的日子外祖母回憶些什麼?設想些什麼?什麼是她最大的遺憾,什麼又讓她有些些滿足?不過我記得當我替她寫完一封家書後,她曾感慨自己大字不識一籮,要是懂得寫字,一定會天天給親友寫信。寫信於我不就是拉過紙來隨便地有話說話,又不是寫文章,然而便是這麼容易我也沒有主動問她要不要寫信。這碗紅豆粥一直留在我心裏,它能不能讓外祖母卸掉種種人生之苦,含着甜味返回
原鄉?
林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