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光飛翔的蛾
陽光曬進朝東的木框花窗,手腳像是夜市裡炭火烘烤的魷魚蜷曲,二十五度的冷氣與日頭在皓明懶散的軀體內角力。皓明掙扎地睜開眼睛,枕頭旁的手機電量僅剩百分之五,要挪動到書桌上的充電器彷彿是浩大的工程。手指反射式的滑開熒幕,用沒有營養的垃圾短片迎接朦朧的清晨……
六點,表示只睡了不到三小時,可是身體卻不願意讓皓明多沉溺在夢鄉一會,說實話夢裡情景也不值得回味,可是醒來也只是拖着恍惚的肉體虛度光陰。
悲觀的想法從張開眼的一剎那就開始,完全不需要醞釀,直接打破了光照增加大腦內血清素周轉率使人快樂的研究。快不快樂是主觀的,否則艷陽四射的夏季足夠讓浩明笑成精神病。
今天是皓明三十五歲生日,親戚口中那個“在大城市賺大錢的”,現在卻只是一隻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蛾。
皓明老家靠海,這裡幾乎家家戶戶養殖,父親是從事勞力活的工人,母親則騎很遠的車擔任看護,因此他很小就擔起照顧小四歲的弟弟的責任。小學四年級的某個夏天夜晚,弟弟因為沒有冷氣鬧了很久,最後皓明無奈下打給忙碌的母親,母親要他將弟弟送到小阿姨家。姨丈有一間很大的養殖場,因此他們家蓋得很漂亮,每個房間裝設冷氣,可是皓明送完弟弟後立刻跑回家。並非不想吹冷氣,而是有種莫名的情緒讓他不想待在這裡太久。
儘管房間又小又熱還有蟲,可是在這裡,皓明的心才不會砰砰砰砰地難受。嫉妒、不甘、怨恨,差不多就是這樣。那晚他突然發現有個東西黏在臉上,急忙用左手揮開,月光下只見是一隻小小的蛾艱難地在地上爬行。
往常皓明會直接用衛生紙捏死牠再扔出窗外,但說不上那天哪裡不同,就是感到不一樣。
明亮的月色因為他的專注而變成幽幽冷冷的色調,他盯着那隻拐了腿的蛾,蛾努力拍着翅膀,右半邊卻已被劃傷。看着牠在幽冷的光道中越走越慢,最後小小的身軀停在紅色鬧鐘前,秒針滴答滴答,而牠永遠停在這一刻,皓明覺得自己也困在了這小小的燠熱的房間。
皓明沒有發覺那床厚棉被讓他的衣服濕成一片,只感到眼睛滾下兩串黏膩的河流,那些水珠又像雨一樣滋潤發霉的地板,然而這裡毫無生機。他似乎看見長大的自己與每天骯髒臭烘烘的父親重疊,如果他不逃出去,便會像這隻蛾慢慢死去。
於是那天後皓明加倍努力唸書,碩班畢業獲得令人稱羨的offer,一步步扭轉人生。一開始以學業忙碌為藉口不想回去,後來每天緊繃的工作連藉口都不用想,寄到母親郵局帳戶裡的金額足夠解釋一切。有時候皓明會假裝那個熱到剛流完汗就曬乾的家鄉,以為自己原生於鋼筋叢林。
列車拖着夏陽南下,車廂裡的空調卻讓人覺得冷。靠着窗戶打盹的皓明闔着眼拉緊身上的薄外套,心裡默數還要過幾站才到目的地。不過他此時更想假裝睡過頭一路到終點站,這樣就能晚一天回家。
原因很簡單,這些年他發展不好,本來想趁疫情股市跌盪時大撈一筆,沒想到反倒賠光積蓄,身上除了勉強一個月的生活費,再也挖不出一毛錢。於是他趁着大家回鄉躲疫情的風潮,結束了八年的外地生涯,親朋好友都以為他只是要回鄉避災,畢竟大家都對他成功人士的包裝深信不疑。
因此這幾天打包行李的時候,他一直思考怎麼瞞過父母,雖然表面上是說服自己怕家人擔心,實際則是拉不下臉。可是隨着回家的日子越近,越無法說出真相。而且當時他信心滿滿的向銀行貸款了五百萬,現在還得想怎麼還下個月的貸款。
昨夜他盯着收支簿怵目驚心的赤字,竟然忍不住掐着自己的脖子,直到呼吸急促了才急忙鬆手。比死更可怕的,是親友來收拾遺物時就會發現他糖衣下千瘡百孔的人生。在解決這筆債務,或是想到完美的謊言前,皓明可不會隨便結束生命。
雖然這麼做很好笑,總好過被人哀憐看不起。皓明經歷過那種仰人鼻息的日子,也享受過眾星拱月,不管如何都不能回到從前。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能盡量避免翻船。
嘰嘰嘰——一陣刺耳的聲響迴盪耳畔,皓明連忙摀住耳朵,等到聲音結束,他挺直身子往左右看去,但想到平日午後車上根本沒幾個乘客,況且他們也沒有特別的反應。
皓明驚忖是不是壓力過大產生耳鳴。他本來睡眠品質就不好,欠了錢後睡得更差,一晚上翻來覆去,得折騰至清晨才累到睡着。
“你心火過旺,看來平時睡得很差。”一個穿着白色休閒衫的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他身旁。
“嗯?對吧。”皓明沒有心情搭理陌生人,擠出個微笑,便想側過臉裝睡。
“皓明,你想過未來三十年怎麼活嗎?”
“我連今天都不知道怎麼面對了,還管的到未來嗎?”皓明一聽不對勁,轉過頭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們見過嗎?”
他可不能在熟悉的人面前露出萎靡不振的模樣,可一時間也想不起在哪見過這個精神奕奕的老頭。這些年他飯局很多,見過的人數不勝數,大部分都成為社群軟體裡一個個蒼白的名字。對方既然有年紀,必然是有些身份地位的,是哪家公司高管,還是老闆?
皓明的腦子瞬間飄過許多想法,哪怕一絲機會也好,若能得到對方青睞,他就可以回到美好的生活。
“何只見過,熟到不能再熟了。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老人莞爾。
“您說話很玄呢。”皓明拼命回想在哪兒見過這老人。
“你想過未來怎麼活嗎?”老人慈祥地看着皓明,那雙眼似乎已了然他的一切煩惱。
“您該不會是銀行行長吧。”但皓明可沒有這麼好的人脈,否則也不必回鄉躲着。
“為了那些尊嚴值得背負着這麼大的痛苦嗎?”
皓明這下確信老人知道自己投資失敗欠錢的事了,看着那雙誠摯的眼眸,他也不想再費力氣編理由——反正也瞞不住。
“您不曉得被人瞧不起有多麼痛苦……”
“撇開那些只想奚落你的,你算算身邊有沒有不管過得好或過得差,都真心與你交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皓明已經太習慣被吹捧的日子,在燈紅酒綠裡很難看透一個人,何況他也不想認真看。在他為了錢煩惱時,手機通訊錄上千個好友翻了一遍,卻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但出來玩樂時,隨便拉都是一群人,一個月都不重複。
是真的不知道嗎?皓明陷入深思,老人也不急着要他回答。
腦海突然閃過阿辰那張木訥的臉。阿辰是他從小到大的朋友,那時皓明家不只窮還欠債,父母努力工作能餵飽一家人已經不容易,更遑論拿給他出去娛樂。皓明打工的錢除了一部分當學費,剩下則拿來替家裡減輕負擔。
因此那時候他最大的娛樂就是跟家境差不多的阿辰兩個人騎車漫無目的遊晃,最後停在一個地方拿着一杯便宜的飲料吹風,天南地北亂扯亂聊。在那個思緒混亂的青春年歲,唯有相同家庭處境才能明白彼此的感受。
皓明發達後,並未忘記貧賤之交,每次有聚會一定叫上阿辰,也從未讓阿辰付過錢。阿辰沒有皓明這麼努力,畢業後窩在小工廠,每個月薪水只能勉強打平。皓明多次想拿錢資助,全都被婉拒了。
隨着皓明事業發展越來越好,社交圈也不一樣,有時阿辰會拒絕同往,理由只是沒辦法跟那些人搭上話,其實皓明也明白每次阿辰在場都很不自在。漸漸地皓明很反感阿辰沒出息的模樣,領固定薪水不求上進,多少年也不見加薪幾次。
皓明對阿辰的態度開始刻薄起來,明嘲暗諷他沒用,但阿辰都是一笑了之。久了,兩人也沒再像從前那樣長談,有時皓明會覺得阿辰已經是生命中可有可無的人物。
“幸好你的生命中還有這樣的人。”老人笑道。
“你到底是誰?”皓明不禁懷疑自己是在作夢。
“也許,你可以試着把煩惱傾訴給願意懂你的人聽。”
“只要有錢就能解決,說給誰聽都沒用。”皓明白手起家打拼上來,明白靠自己最好的道理。何況他打從心底看不起一無是處的阿辰,又怎能忍受阿辰知道自己現在的慘樣。在他的想像裡,被瞧不起多年的阿辰肯定會抓住機會報復一番。
老人拍了拍皓明的肩,說:“是他看不起你,還是你自己過不去?”
的確,皓明無助的時候會呆望着阿辰的號碼,可是就算打過去了,也是數落他不長進。阿辰也許是他生命最後一根浮木,可是他的所作所為,不是早就親手鑿沉一切嗎?
“反正就這樣吧。”皓明惱羞成怒,已經不管對方可能是多有權勢地位的人,直接別過頭去。
雖然不想承認,但老人的話確實像根針一樣戳破他不願提及的事。這些回憶令他難受,他寧可憋着呼吸用棉被悶住頭,也不想面對。
睡起來就會好的,就像以前學生時期,無論將家裡弄得再亂,隔天仍然有條不紊。雖然知道是媽媽起早收拾,皓明卻寧可相信是夜晚小精靈用了魔法,至少這樣當他無助時,枕頭一枕眼一閉,明天又是美好一天。
可是這個魔法隨着年紀變大逐漸失效,特別是出了事後,醒來只是昨日憂鬱的延續,心裡的結不停糾纏,像吸血蟲榨乾他的精神。所以皓明再也撐不下去逃回家鄉,但他也清楚這不過又把鬱結移到另一個地方,始終代謝不去。
他將成為多年前夜晚在月光等待終結的蛾。也許他的人生從那一刻就註定好了。
皓明偷偷仰頭,用斜角餘光瞄車窗,冀望老人的視線轉移,或識趣的離開。眼神一瞄,便與老人的笑臉相對。
“您到底想幹甚麼呢?我已經很慘了……”皓明放棄了,他嘆了口氣,懇求老人不要再繼續刺痛他的心靈。
“痛一下子,好過憋一輩子。有些事其實不複雜,只是因為你的糾結將它無限放大。”
“這些話我聽過很多。”皓明創業的那幾年,看過無數激勵影片,每個都比老人說得好。
“當然,道理你懂,只是你不敢做。而且做了也不一定真能改變什麼,可是就算沒有立竿見影,你的生命也會在踏出你自設的局限後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不要在三十年後的今天,你仍為當年的事悔恨。”
老人目光真摯,語氣誠懇,一剎那皓明像是看到了誰。不對,才不可能說出這麼體貼溫暖的話。
老人順了順蒼白的頭髮,微笑道:“阿皓,你也該下站了。”
也叫得太過親暱了。“阿皓”是只有小時候的好友才會稱呼的綽號,現在哪個人見他不是叫一聲皓哥。
皓明抬頭看跑馬燈,離目的地還有好幾站。老人顯然意有所指。
老人起身時,一張證件從口袋滑落,皓明趕緊撿起來。
“嗯?一九八……”皓明訝異地看着老人的出生年月日和名字,“你你你你,你到底是?”
“阿皓,再見了。”老人接過證件,禮貌地點頭。
“等等!”皓明起身追上去,可是一晃眼只見列車長走來查票。
“先生,請問需要幫忙嗎?”
“沒、剛剛是不是有個老先生走過去?”
“我走來沒有看見其他人離開。”
“抱歉,沒事了。”
屏東站到了。列車上響起家鄉地名。皓明從置物架取下行囊,茫然地走出站口,熱烈的陽光迎面而來,方才一幕難道只是熱過頭的海市蜃樓?
天很熱,皓明的內心卻很冰涼,看着鄉景那股羞澀感爬滿全身,猶如赤裸上街。
“阿皓,這裡啦,上車。”
皓明顫巍巍抬頭,發現是阿辰騎着電單車,向他招手。
那一瞬間,皓明熱淚奪眶,他明白自己並非那隻小小的等待死亡的蛾。他要從自卑自大自傲自憐的列車下站,那裡一路到底通往虛無,而他仍可以選擇走向陽光。
馬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