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深潛和想像的飛逸
二十年前,《潛水鐘與蝴蝶》的中譯本出版,成為暢銷書。我不喜歡暢銷書,一直拖到現在才看,發現它其實是一本極端版的《追憶似水年華》。比困在綿綿記憶和豪華大床上的普魯斯特“幸運”的是,困在“閉鎖症候群”的身體裏的讓 · 多,只有短促生命去寫下這四萬字,因此他只能更凝煉,更跟命運短兵相接。
什麼是“閉鎖症候群”,電影以主觀鏡頭給了我們最直觀的感受:主角讓 · 多在中風後全身癱瘓,不能說話和進食,只有一隻左眼可以動,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記憶在反覆咀嚼中甚至變得更深刻……
這種對比自然是讓人痛苦的,我們作為觀衆只不過要忍受這種狀態大概一百分鐘,讓 · 多的原型:法國時尚雜誌《Elle》的主編讓 · 多米尼克 · 鮑比,在一九九五年中風後忍受了這種狀態大約一年四個月。在他因為肺炎死去之前,他通過語言治療師教授的“眨眼”法完成了他的回憶錄《潛水鐘與蝴蝶》——
他的寫作方式就像電影所示:一名記錄者唸出一個按照法語字母使用頻率排列的字母表,直到讓 · 多用眨眼來選擇需要的字母,整本書依靠大約二十萬次眨眼完成。
因此本質上這本書是一本“獄中詩”。人類在極端欠缺自由的狀態下唯一可以從事的藝術創作,可能就是寫詩,因為詩可以完全在腦海中寫成和記憶。而且對自由和往事的強烈嚮往,必須用詩這種強烈的表達方式才能抒懷。
《潛水鐘與蝴蝶》雖然是回憶錄,但充滿了詩意,哪怕是殘酷的詩意。電影對此的呼應,乃是讓 · 多的幻想與夢境,忽而香艷忽而驚悚,但都建基於他對四十年人生的沉醉回憶之上,就算他幻想(意淫)所住療養院所紀念的拿破崙三世皇后,也是基於對最後一位女友的念念不忘中。
如此說來,“潛水鐘”並非完全是一個絕望的比喻,對於作為寫作者的讓 · 多,潛水鐘還有另一層隱喻,那就是對記憶的深潛、打撈,鍥而不捨,苦苦追問。讓 · 多的生存意義維繫於此:一切回憶都是“曾在”,都是海底稀罕的珍寶。如果沒有潛水鐘,我們只會對茫茫大海一掃而過,不曉得我們在人生中錯過了什麼。於是乎,留下四萬字《潛水鐘與蝴蝶》及其中吉光片羽的詩意瞬間的讓 · 多米尼克 · 鮑比,比許多虛度光陰的人類更加對得起“存在”二字。
相對於潛水鐘的沉重,蝴蝶所象徵的想像力,無疑是讓 · 多成為詩人的充分條件。其實電影不必拍攝某些具象的蝴蝶不時飛過療養院或者記憶的角落,我們只要注意讓 · 多唯一的動作:眨眼——眨眼就是蝴蝶撲翼最形象的隱喻。在眼簾開闔之間,蝴蝶起飛,靈感翱翔。
讓 · 多用眨眼第一次拼出的句子是“Je veux mourir”(我要死),第二次是“Mercy”(謝謝),第三次是“N'ayez pas peur”(不要害怕),最痛苦的一次,是在前妻的翻譯下對電話那頭的情人說:“Tous les jour je pense à toi”(我每天都在想你)。生死愛慾,感恩與回饋,人生不外乎這幾句了。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