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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19日
第C08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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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依舊

海棠依舊

雙棗紅色的小羊皮純手作法式高跟鞋,不動聲色而又精準地落在對開式的實木門外。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淡淡地塗了杏紅色的指甲油,舉起來剛要輕扣,裡面傳來了丈夫老蕭的呵斥聲。

“開會的時候明確說了暫時擱置引進新的生產線,這一個個老是提起!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爸,你息怒……”

聽到敲門聲,門裡瞬間安靜了下來。

“工作歸工作,還得按時吃飯……”淩枝的溫聲細語瞬間融化了老蕭的氣。

“媽媽,馬上來……”蕭華寵溺地挽起了淩枝纖細的手臂。

淩 枝

祖父母是華商,最早經營百貨,隨着生意的擴展,在大灣區和國外買了不少地皮,積累了豐碩的財產。淩枝有兩個哥哥,她年齡最小,因此家裡視她如明珠。錦衣書香,富庭華車的她,從不曾沾風霜,畢業於沃頓商學院後,也順其自然地在家裡、企業裡,以學習、工作的名義,被呵護着。

淩枝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常會半躺在大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看回以前的錄影帶和老照片。嚼着嚼着這些泛黃閃着光的舊時光,她都會不禁慨然時間的飛快。要不是花白悄悄爬上了兩鬢,連醫美和價格不菲的美容護理都掩藏不住肌膚的鬆弛,她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姣若秋月,般般入畫的少女,心境仍如當年。是的,多虧了丈夫老蕭不曾減過半分,幾十年如一日的寵愛。

丈夫蕭永強當年是他父親運輸公司車隊的隊長,這個粵北鄉下窮小夥,做事幹練爽脆,為人厚重講究道義,就是脾氣倔,像頭老驢似的。只懂埋頭做事,不像其他人整天煙酒是非。

老蕭剛進去車隊的時候,有一天淩枝去找父親,看着蹲在大東風貨車跟前,捧着個掉漆掉得零零落落鐵皮補過的鐵盆,風風火火地大口大口吃着麵條。白色的背心發黃,也打了滿滿當當的補丁,她好奇輕輕走了上去,看到碗裡就剩了點零零散散的雞蛋碎和幾根瘦小蔫蔫的芽菜。

當他捧起盆子準備喝完剩下的麵湯時,餘光看到她淺棕色的長裙,白得晃眼的長襪子,和白得同樣晃眼的皮膚。

淩枝笑語嫣然,略施粉黛的五官,於他而言,像是牆上掛着的月曆上的港台女明星,他不敢細看。只是呆住後嚇了一跳,大聲呵斥,“這裡是私人地方,你一個大姑娘進來幹什麼?髒兮兮不適合你,快出去!出去!車來車往,多危險啊……”接着埋頭把剩下的碎麵湯喝完。

當時的淩枝饒有興味地看着這個皮膚黝黑,剪着寸頭,大口吃東西的小夥,頗有新鮮感。汗珠濕透了他破舊的背心,黏在身上,順着他的體格匍伏出山的形狀,汗珠一顆顆精神地立在鋼針似的短得貼頭皮的髮尖上。

“太太,咖啡涼了,我幫你換一杯。”芳姐把淩枝綿長的思緒拉回,瞬間滋長出了幾分莫名的惆悵,“唉,老了……”

“太太你正當年,還是一枝花……”在蕭家服務多年的芳姐了解每一個成員的品性,她知道淩枝只是一個人在家裡呆久了,感到寂寞了,需要有人說說話,恰如其分地說幾句貼心話。

抿了一小口大兒子蕭華出差帶回來的咖啡豆做的咖啡,淩枝的思緒又悠悠踱進往事中。

三十年前一個颱風天,密密麻麻夾着不算小的雨,一輛載滿建築材料的東風大貨車在國道上側翻。

淩家家風博遠嚴謹,家族企業名聲佳然斐廣,像運輸車輛超載這種安全事故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

駕駛艙後排三個工人被前傾的建築材料重重壓着,司機副駕座椅往前倒把一倉庫主管的腳緊緊咬住。那時的油箱在冒煙,蕭永強的右臂被一金屬長柄深深插進去直接貫穿。

幾十年過去了,那些在家裡企業退休的老員工,每逢過年過節來探訪時總是興奮高昂,繪聲繪色地描繪起,當時蕭總怎麼想都沒想到,硬生生把鋼筋連皮帶肉扯出來,一句痛都沒喊,完全沒顧自己,就去救人。在把後座的三個工人拖出來,撬開前座椅時,金屬幾乎把左手掌劃斷。把倉庫主管背出來時,貨車就馬上燒了起來,蕭總也一頭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硬漢啊,好人啊……”聽了老員工們講了幾十年,淩枝一點都不覺得膩,反而越聽心裡越樂。

老蕭當時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五個人中他傷得最重,其他人除了點皮外傷都平安無事。但他一隻手掌差點廢了,鋼管偏離心臟二毫米,閻王老爺看他好人,不肯收他。

大老闆淩父親自探望,那時的老蕭覺得十分愧疚,萬分後悔。

貨車沒了,貨毀了。那個年代,他就算論斤稱賣了自己,做牛做馬三輩子也還不起,一個大小夥,在大老闆面前嗷嗷哭了起來,“老闆,貨沒了,車也沒了……我對不起你啊……”如果那時候的他起得來,他都要把膝蓋給跪爛了,頭都要磕破了。

淩父慈愛仍然,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人不都在嗎,好好養病,病好了再說,醫藥費和家裡面就別擔心了……”側身吩咐了後面跟着的秘書一番。

蕭永強哪聽得進去大老闆的寬慰話,他滿心憂慮,滿腦子都是:我怎麼還啊……

淩枝看着他一個大小夥傷成那樣,臉上珠子大的眼淚卻連着鼻涕,叭叭往下掉,既感動,又擔心,還隱隱生出了心疼。

心疼,妙齡時的淩枝自己也嚇了一跳,心裡頭什麼時候長了個人。她心慌了,把家傭幫着買的營養品和水果急急忙忙往床頭置藥櫃一放,嘴巴像含着湯圓似的嘟啷一句:照顧好自己。落荒而逃。

她的少女心思淩父豈能不知,在公司裡隔三差五往車隊跑。淩父的辦公室在大樓的頂層,可以俯瞰整個車隊,淩枝總用各種藉口來找父親,來了就黏着窗邊。目光透過玻璃,直勾勾地定格在蕭永強身上。

淩父以及兩個哥哥對家裡這個最小的孩子視若珍寶。嬌氣她固然有,傲氣也是不少的。父親怕驚了她,也只能順其意,成其願。

贏得了人心,服得了眾,蕭永強病好後順其自然成了淩家女婿。其中作為嫁妝,贈與了淩枝這一片集工廠車間,員工生活區、運輸倉儲,包括停車場,佔地三十畝的廠區。蕭永強也沒讓淩父失望,將結婚所贈做大做強,甚至擴展到地產開發,運輸物流和家居電子晶片等領域。

蕭永強

“兒子,湯都涼了,怎麼喝一口就發呆呢?”

“是的媽媽,馬上喝。今天的湯很鮮,真好喝。”

淩枝眉頭不禁一蹙,分明是芳姐愁老家兒子結婚的彩禮,心不在焉,下手重了,鹽給放多了,這兒子還渾然不覺。

“華兒,飯後喝點參湯,再帶一點給弟弟……”

淩枝餘光掃了一下老蕭,趕在他準備張嘴前,趕緊轉移話題,“孩子爸爸,你看芳姐都在我們家勞心勞力快三十個年頭了,要不,彩禮的事我們分擔點……”

“那必須啊,這你拿主意,聽你的。”他知道淩枝一直給予他最大的尊重。事無巨細,都先商量着徵求他的意見。明面下,這種體貼一直讓他倍感珍惜,所以他從不花花腸子,對淩枝一心一意。

老蕭記得淩枝第一次隨他回老家,粵西北一個小漁村。在國有的百貨商店買了滿滿當當裝了足足兩部小車的禮品。都是他年少時只有在村口士多店裡,全村唯一一台黑白電視廣告上看到的新鮮高檔玩意。

年少的蕭永強總是心裡琢磨等在大城市裡混出息了,整一盒包裝金燦燦,上面綁着紅色絲帶的有錢人糕點給他娘嘗嘗,再買幾瓶香噴抹臉的讓她享受一下。

蕭永強的娘是寡婦,拉扯大他和兩個妹妹,那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心酸刻在了他心裡。無論什麼粗活只要能掙到錢的他娘都幹:採割大樹菠蘿,跟着大老爺們的漁船幫忙打魚……苦難和艱辛讓他娘的皮膚像老樹的皮,全身曬得像塊剛挖出來的黑炭,手掌溝溝壑壑,盤踞着大大小小的新繭老繭和形狀各異的疤痕,根本看不出這好歹是一雙女人的手。

老蕭只記得他母親永遠只有一雙拖鞋,再冷的天頂多穿一雙妹妹穿破了還不捨得丟掉破襪子。每一次他幫他老娘剪腳指甲時都偷偷摸眼淚,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娘的腳是完完整整過,沒有血口的,村裡的老牛的蹄都比他娘的腳齊整,指甲縫裡都是泥沙。指甲鉗剪壞了,只能拿裁剪布料的剪刀,在柴火上燒燒,一點點,慢慢地把兩隻腳破出來的新老皮,和硬得跟牛角似的指甲清理乾淨。

每逢村裡有人回着誰家親戚在大城市混得好的,帶了新鮮玩意回來。兩個妹妹總是眼淚汪汪,饞巴巴地看着他們家的孩子,悄悄跟在後面看,也不敢回去跟娘說或者鬧。而他娘總是笑哈哈地對他們說,“靠自己雙手踏踏實實賺到的,得來的,才是最有面子,最甜的。”

記得在一次普通的家宴上,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的小妹不經意問了句,“哎,哥,怎麼我就沒見過我媽年輕的樣子?你覺不覺得咱媽現在反而更容光煥發,更年輕了?”

那時也算成功,威嚴十足的蕭永強,抱頭嗷嗷大哭了起來。蕭華和小他六歲的弟弟也被爸爸嚇得跟着哭了起來,其他人都驚呆了。

反倒是蕭老太太哄着兩個孩子安慰起來,“你看,遇到高興的事也不用掉眼淚,把兩孩子嚇呆,等下罰你沒得吃巧克力蛋糕。好啦,誰先笑起來,奶奶就獎勵巧克力最多的蛋糕……”

當蕭老太走的時候,老蕭守了三天三夜,一眼沒合。腦袋是懵的,心裡空空蕩蕩,耳朵總能聽到他母親笑着喊他:大強啊,大強啊……老母親生前聊起日後一定要火葬,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往老家的海裡一撒,也是實實在在地走完這一生了。可他怎麼捨得,明知母親一生勤儉,不喜鋪張。一向孝順的他卻逆了一回意,風風光光地在老家給老母親舉辦了土葬儀式,各種金銀財寶大屋丫鬟燒了整整一天。

所以他打心裡寶貝淩枝不是沒有道理的,且不說第一次隨他回老家帶過來的滿車滿車的禮品,就衝着她毫無千金小姐的矜貴氣,巧笑倩兮。溫溫柔柔的笑容整天掛在臉上,很自然地跟着母親學幹農活,夜裡還燒了盆熱水,仔仔細細地幫他娘洗腳。這個女人,他認定了,這輩子,下輩子都願意為她做牛做馬。

蕭 華

“美女,你猜,我手裡拿着什麼?”蕭華一手樓着正在廚房忙活的芳姐。

“別鬧,廚房油煙大,別弄髒,趕緊出去休息哈……”

“你看!”

“哇哇,你這孩子……”芳姐趕緊在圍裙擦乾手,樂呵呵地接過。

“你這孩子,真好,真有心,輝記的燒鵝芳姐想吃好久了……你說你工作這麼忙……真是的……”

芳姐總是不肯同台吃飯,每一次蕭家吃完晚飯,她就吃剩下的菜頭菜尾,總說這剩下的菜太多太好了,浪費掉太可惜。在鄉下得過節才能吃上這麼多肉。

有一次蕭華忙完順手帶了輝記的燒鵝回來,吃剩的部位芳姐在後廚吃飯時一個勁說好吃,還不捨得一次性吃完分了好幾天來吃。後來母親和父親血壓高,家裡也就好久沒有買過輝記,但蕭華他記住了,時不時給芳姐驚喜。

蕭永強把年幼的蕭華領進門時,虎頭虎腦的,黝黑的皮膚像村裡老房子的瓦片,芳姐經常笑道,像偷番薯的毛孩剛從煙囪爬出來似的。綻着高原紅的臉蛋上,兩個生澀的黑眼珠子害怕又小心翼翼,抿着小嘴唇,兩個拳頭拽得緊緊的,發黃的小白布鞋上偷偷探出兩個小腳趾頭,還不好意思地時不時縮回去。

芳姐真是心疼這孩子,他在蕭家企業打工的唯一的親人也生重病走了,還只跟自己鄉下的兒子一樣大。同時打心裡替這孩子高興,活菩薩保佑能來到蕭家這麼好的人家。她總說蕭華跟父親長得像,和這個家有緣份。

老天爺給的好運,也不知何時就會拿走。人不會一直受命運的眷顧。蕭華深領,因此格外珍惜和感恩。因為珍惜,所以從小懂事,學習拔尖,品格優良。

因為感恩,從來都深埋自己的情緒和心事,不主動索取,坦然樂觀接受家裡一切安排,盡其所能事無巨細去配合和協助,同時細心貼心地照顧家裡每一個人的情緒。碩士畢業於母親的母校後,一直做父親的左膀右臂,盡心盡力輔助家裡的生意。

他深知溫賢善柔的母親從來都用偏愛他的方式來愛護他,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個對於年幼的他來說,金碧輝煌猶如皇宮一樣的大別墅時,見到母親的第一眼,像天宮的仙女,香香的,暖暖的。芳姐抱着渾身奶香味的蕭克,白白嫩嫩的皮膚像顆大白兔奶糖,軟糯的小手抓着電動玩具小汽車。蕭母逗着芳姐懷裡的蕭克,哄他叫哥哥,正在長牙齒的蕭克對着年幼的蕭華笑,“哥……哥……給……”伸着小手,把小汽車遞給蕭華,口水剛好滴在小汽車上,蕭華緊緊抿着的嘴唇終於鬆開笑了起來。

“啊呀,太太,這兩個孩子有緣份啊,你好福氣啊……”芳姐的嘴巴雖然甜,但也誠實。母親常常靠着他的肩膀看電視時,說他這孩子是老天爺給的福報,也是他的孝道和體貼彌補了他弟弟多年不在身邊的孤獨,消散了小兒子的叛逆和倔強帶來的鬧心。不由抱怨父親和弟弟好像天生八字不合,一碰面就吵架,弟弟事事和他們父親對着幹,火星撞地球似的。就沒有和和氣氣開開心心吃頓飯的時候,這對冤家要不是有他在,估計都要成仇家。

雪落無聲,每當此時,蕭華眼裡都會浮現出一片白茫茫的海,海面懸停着一隻原地飛翔的鳥。

藍玫瑰

2022-08-19 藍玫瑰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10215.html 1 海棠依舊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