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留影

中國西北、西南，我各去過不下七八次，每當深入原住民居住的地方，常常想起一位前輩：莊學本。

作為中國最早的人類學攝影家，莊學本這十多年終於全面浮現在攝影愛好者和人類學愛好者眼前。他的“新著”，我幾乎是見一本收一本，最新的一套三冊《西行影記》是裝幀編排最優美的，惹我又把一個世紀前那些生靈仔細端詳。

最早為莊學本所感動，是二○○五年我在老《良友畫報》做圖片編輯的時候，其時，《良友畫報》籌備在香港復刋，我得以用了兩、三個月時間，把一九二六年創刋以來的幾百本《良友畫報》全部讀了一次，並且翻拍了大量我認為重要和精彩的老照片。

《西行影記》以更大規模收入了莊學本在西部羈旅十年所拍的數以萬計底片的精華，許多人物如走馬燈般在中國最亂世之時旋生旋滅，每一個都是瞬間，但每個瞬間都讓人對他們之前和之後的生命浮想聯翩。

而更感人的照片是無名氏的，這些天蒼蒼野茫茫裏兀自生長、消亡的生命，因為莊學本的一剎那心動按下快門，也讓我等百年後的人可以想像他們的快樂與悲哀、愛與恨。比如在果洛草原上拍攝的一對青梅竹馬的牧民小夥伴，女孩盛裝在馬背上坦然面對鏡頭微笑，而男孩只顧遞給她小禮物，倒不在乎莊學本的注視了。我不禁想，這一對兒女能走過歷史的大江大河嗎？他們是否也會像前幾頁那個憂鬱的頭人夫婦，結婚生子，懷中帶着小旱獺一樣的嬰兒走進未來？

無論拍攝的是貴賤人等、有名無名，莊學本的照片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就如本雅明所言，那是靈光乍現的時代的攝影藝術，在他冷靜的鏡頭中，那些端詳他這個外來者的人們，眉宇嘴角都是純真，所謂的未啓蒙部落之人，卻明顯擁有熠熠明麗勝於城裏所謂文明人的靈光——攝影術保存下了這靈光但未曾將其“啓蒙”破壞，那就是莊學本的神奇，興許是他自己的眼神亦有同樣的靈光，所以被攝者未感被侵犯。

這也成為我對自己進行“紀實”人像攝影的一個基本要求。凝視、平視，平等、互動，是他們走進了你的生命，而不是你去捕獵甚麼異域情調，在西藏勒布溝的少婦，在哈密在吐魯番的頑童，在張掖的老者……我的生命被他們拯救。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