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存在而有了存在的意義
時隔八年,余華總算再推出了新作《文城》。出於對“余華”這個名字的信任,該書甫一面世我即入手了一本,然後按照自創的“三讀法”進行閱讀。先認真、快速地閱讀第一遍,其中種種思緒不予理會——讓它飛,讓它再飛一會兒。之後,把書放在手邊,不時翻上幾頁,作第二遍的深耕細作,梳理故事的發展脈絡,反覆揣摩一些重點段落、句子,以至思考情節的合理性。最後展開第三次通讀,將文本事件和閱讀情緒串聯起來。至此,閱讀方告一段落。
故事從描寫萬畝蕩的廣闊田地開篇,這是刻意渲染出來的祥和光景,為的就是與隨後的兵荒馬亂造成強烈的反差。然後向前倒敘林祥福在北方家鄉的過往——那曾是一段頗為平常的歲月靜好,數代耕讀傳家操持有方積累出殷實家底。父親突發病故,母親為他的婚事相親多次無果抱憾離世,媒婆介紹的好人家也遺憾錯過。不久,一對年輕男女的到來改變了林祥福的命運。這對名為阿強小美的年輕男女自稱兄妹,來自文城,本欲赴京投親謀差,無奈半路小美病倒,欲暫寄林府休養。這套蹩腳的說辭林祥福信了,富家少爺和落難小姐日久生情,看上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然而阿強一去不返,小美時常沉思,令林祥福心底始終存有疑慮。小美不辭而別,帶走了林家近半家財。小美又悄然歸來,生下女兒。小美再次不辭而別,林祥福決定帶着女兒南下,到那個“出門便遇水、抬腳得用船”的文城去尋找自己的妻子、女兒的母親。
然而,南方沒有文城。輾轉千里的林祥福最終認定,溪鎮最像“文城”。他在此安頓下來,決心繼續等待小美。軍閥混戰、土匪橫行的亂世來臨,溪鎮遭遇前所未有的天災人禍。龍捲風和大雪災、潰逃的北洋軍、窮兇極惡的土匪接踵而至,溪鎮和周邊的村莊變成人間煉獄。林祥福在前往匪窩交付贖金時被殘忍地殺死,他的結拜兄弟陳永良千辛萬苦得報大仇,北方故鄉的管家田氏兄弟用人力板車扶柩而歸。
故事就此戛然而止,留下太多未交代的情節給讀者回味。
轉而以《文城 · 補》的標題另起爐灶,講述起阿強和小美的身世。原來,小美是童養媳,因違反家規被休,阿強帶她離家出走,窮困無着時遇到了林祥福。小美心情複雜,一邊是阿強不顧一切帶她出走的恩,一邊是林祥福無怨無悔的愛和嗷嗷待哺的女兒,兩頭她都難以割捨。這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大雪災時她會在城隍廟誠心祈禱以至被凍死。全書最後,裝着林祥福的棺材板車,停在小美的墓碑旁邊。兩個彼此牽掛的人兒死後以這樣的方式相遇,給讀者帶來一絲溫暖的慰藉。
此書的寫法頗為少見,我姑且稱之為“雙線敘事、多主角並存”。這種雙線敘事模式下,下半部的《補》既可與文城聯繫起來看,也可單獨成篇,就像匯聚成一條河之前的兩條支流,各有各的來龍去脈,各有各的蜿蜒起伏,匯聚在一起,又演繹出另一番的錯綜交織。而多主角並存的手法,則令讀者對人物的解讀有了更廣闊的視角,令人物的形象更充滿張力。
網絡上有很多苛刻的聲音批評余華蓄力八年,最終只交出了一部四平八穩的作品,似有創作力枯竭之感。對此,我只認同前半句。以余華的敘事功底,四平八穩就已是頂級水準。至於創作力枯竭,如果你拿他的成名作來對比,那或許在閱讀衝擊力方面確有差距;但只論在創作方面的成就,我認為,“文城”這一隱喻符號,日後或將成為余華式創作的標誌性指向,隨着時光的流逝,“文城”會成為一個高度概括和凝煉的符號,指向這樣一個地方:一開始你認為它存在,抱着堅定的信念去尋找它,但後來又覺得它好像不存在,永遠也尋找不到,甚至到達了也不知曉,只是日復一日地等待着,直到最後才發現——它存在,你來過。看,這是多麼完美的缺憾啊!
文城不存在於現實,而存在於信念,如果現實中存在,它就索然無味了。正是在這虛實有無之間,文城,因不存在而有了存在的意義。
若 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