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2年06月03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情人的謝幕儀式

情人的謝幕儀式

“媽,下周四下午五點飛里斯本。行程、酒店我都訂好了,您只管帶上自己……噢,對!還有最靚的衣服!我來給您當攝影師。”

女兒的這個晚餐驚喜道得漫不經心,卻來得太突然。她一邊收拾着碗筷,一邊用餘光打量了半低着頭劃手機的女兒。從女兒的眼神中,她窺見了一絲試圖隱藏的失魂落魄,熒幕上來回滑動的那個IG想必是她的那位神秘男友。這個眼神裏的小女孩,即使是過了三十歲,心事也瞞不過自己的母親。就跟她小時候和好朋友鬧掰了還逞強說自己要專心學習,不願意浪費時間玩樂的心虛和失落一模一樣。

“這是特意給我過六十二歲生日咯?”她故作平靜地淡笑。

“啊……對啊!哈哈,您看看,要說浪漫還得我來製造,我爸這方面不行!”機靈的女兒立馬接過媽媽拋出的話茬,暗自呼了一口氣。

“是啊,旅行都訂兩人份的。看來這浪漫還真沒你老爸什麼事兒!”

一周以後,這對將近十年沒有一起旅行過,準確說是沒有獨處過的母女登上了飛往葡國的航班。四月的里斯本儼然一幅初夏的景象,空氣中浸滿了橙花的香馥。母女倆按照出發前制定的路線,從大教堂沿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走到了聖若熱堡。拱廊、坡頂、瓷磚畫,石質的古舊建築、彩漆的住宅牆面,里斯本好比一位華服黏塵的沒落貴族。但從城市的建築和色彩中仍然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他在數個世紀以前的精細講究和不凡器度。雖然這裏的風格跟自己生活的城市十分相似,她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一路上興致勃勃、精力充沛,反倒是身為職業攝影師的女兒走馬觀花,顯得心不在焉。

“對了,媽,我突然想起來您年輕時候是不是來葡萄牙留過學?後來,還在澳大代過一段時間的葡文課?”

從卡爾莫修道院出來,街角的一家叫Saudade的工藝首飾店吸引了女兒的目光。櫥窗裏展列的那條傳統項鏈一下子喚醒了被她忽略的、母親與這個國家的前塵往事。它與母親脖子上的這條款式復古但絲毫沒有褪色的項鏈有幾分神似,花式繁複、鑲金考究,帶有filigrana的明顯特色。

“哦,是啊!上輩子的事兒了,哈哈,虧得你還記得起來。”她淡淡一笑,眼角卻也流露出些許詫異。

“說什麼上輩子呢!瞧我這記憶力,老得快的人是我!您也是,怎麼沒早提醒我呀……不過我這歪打正着,咱們,您這也算是故地重遊了,說不定還能碰上幾個老熟人呢!”女兒這倒是打起了幾分精神,興奮得像隻小鳥。

老熟人沒碰上,碰上估計也認不出來了。三十多年,人變了,里斯本卻沒太大的變化。Rua Garrett上的那家世界最古老的Bertrand書店裏,連書架都沒挪過位置,旁邊的A Brasileira咖啡館裏還是人滿為患,只不過現在各國遊客多於年輕的外省學生,窄小的二十八路黃色有軌電車還在沿着相同的線路穿街走巷,總統府那條街上以海鮮燴飯和鱈魚出名的家庭餐廳連名字都沒有換,貝倫蛋撻店的味道沒變,價格倒是翻了幾番。她曾經在葡萄牙的生活經歷,為接下來幾天的旅程增添了幾分懷舊的情緒。所到之處,在女兒看來都是極有意義的青春致禮,儘管媽媽嘴上說得稀鬆平常。

“今晚是這趟旅行的最後一晚了,咱們得好好慶祝一下。”女兒一大早醒了,神秘兮兮地說道。她想起來那個從幼稚園的籬笆上給自己採來一大把生日薔薇的十歲小女孩。

驚喜的發生地是阿爾法瑪區的一家法朵小酒館,她萬萬沒有想到,她這個非米芝蓮三星不入且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女兒,會有心選到這樣一家藝術大於餐食的館子。

“這家在Tripadvisor上評分不錯,晚間的法朵表演在里斯本小有名氣呢!據說很多鬼佬就是衝着這來的,我提前了好久才訂到的!”

不到三百尺的餐廳門頭很不起眼,裏面一共才容下十張小桌。推門進去是一整面牆的鏡子,上面塗滿了各國語言寫下的留言和簽名,其他三面牆,貼的是平紋azulejos,木質桌椅因為上了年頭而變得油潤,每張餐桌上都放着一盞黃銅燭台。昏暗而溫暖的燭光裏,食客,或者說聽客們安靜地擠坐在一起,等待着八點半的開場。

“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年您在澳大的藝術節上唱的那首葡文歌。就是那次我跟爸爸都去捧場,然後他睡着了忘記獻花的那次。那是法朵嗎?歌的名字叫什麼來着?”

“《Procuro e não te encontro》(覓愛而不得)。”“啊,對了!就是這首。好好聽。只可惜我沒您那副好嗓子,也沒什麼語言天賦。哈哈哈。”

在結他的伴奏下,駐場的歌手一首接一首地深情演唱着法朵的經典曲目。母女倆都聽得入了神,甚至無心細品盤中的食物。

“我看了餐廳的網站,上面說這裏也歡迎現場的愛好者上去即興表演。您唱歌那麼好聽,也唱一首吧!”

“那還是算了吧,這麼多年過去了,歌詞都忘了。”她含着笑,搖了搖頭,眼神中卻若有所思。

Procuro e não te encontro

(四處尋覓,卻找不到你。)

Não paro, nem volto atrás,

(我不停止,也不回頭。)

Eu sei, dizem todos que é loucura.

(我心知這是一件瘋狂的事。)

“媽,媽,您聽,是不是這首?……Procuro…Não

……”女兒激動地指着台上。

演唱者是一位西裝革履的白髮老頭,個子不高,聲音渾厚。戴着厚邊的黑框眼鏡,左上胸的口袋裏別了一枝紅玫瑰。這一首再熟悉不過的法朵讓她瞬間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歲月。她閉上了眼,三十多年前的畫面像一部蒙太奇電影:里斯本明媚的春天,特茹河的落日,似曾相識的昏暗小酒館,年輕的戀人對望相擁……要不是女兒的這一聲驚呼,她甚至忘了此時此刻自己所處的時空。她定了定神,側過身,唱歌的老頭正好走到了她們的桌邊。

Eu andar à tua procura,

(我一心尋你,)

Sabendo bem onde tu estás,

(知道你在哪裏。)

Procuro e não te encontro.

(四處尋覓,卻找不到你。)

他直直地看着她,但沒有停止演唱。摘下了胸前的玫瑰,輕輕放到她的手心裏。四目相視,他們認出了彼此。準確說,是她認出了他。從這對母女進門落座開始,他就注意到了她。她閉眼陶醉的神態,脖子上的那條項鏈,以及看到坐在對面的年輕小姐,簡直是她當年容貌的復刻。這些種種讓他確認自己不會認錯,哪怕重逢發生在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時空。老頭拍了拍她的肩,用力點了點頭,唱完了最後一句。掌聲雷鳴。淚水奪眶,她欲言又止,忘記了鼓掌。

“媽,媽,您還好嗎?怎麼回事?”女兒慌了神色,不明白母親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因何而起。

她擺擺手,閉上了雙眼,試着將淚水含在眼眶裏。站起身,走向了右前方樂隊休息的那張桌子。隔着人群,女兒看到了在暖色的燭光下,他們親切地擁抱,就像是一次約定好了的老友見面。他用手帕拭去了母親眼角的淚痕,他們站着聊了好一會兒,母親臉上映着甜美的笑容,彷彿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她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被你說中了,一個當年的老熟人。我們快半輩子沒見過面了,這條項鏈是他送我的二十六歲生日禮物。”她平復了情緒,解開了女兒腦中的那團謎雲。

女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下意識地一口飲盡了手中的那杯Porto Tawny。夜慢慢深了,熱烈的觀眾們漸漸平靜下來,只有那首法朵還在迴圈播放:

Só sei que por vezes,

(我只知道有時,)

ficamos frente a frente,

(你就在那裏,我們面對面)

E ao ver-te ali finalmemte,

(當我終於看到你,)

Procuro e não te encontro.

(我四處尋覓,卻找不到你。)

第二天一早,回國的航班上,女兒從包裏拿出了一張沒有寄出的明信片,猶豫了一下,在空白的地方又添了幾行字。

“是沒來得及寄掉它嗎?”一旁的她半眯着眼,輕聲問道。“或者我可以回去親手送到他手上,又或者過十年以後再寄。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她心想。寄予他人或留給自己,大概都是對舊日時光的那一份念念

不忘吧。

顏雅培

2022-06-03 顏雅培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96776.html 1 情人的謝幕儀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