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話語狂悲
有學者認為魯迅有話語狂歡特徵,我則說是話語狂悲。
形式主義者巴赫金說,小說中有話語狂歡現象,這是一個有機過程,不斷建立,過度繁衍,再解構拆解。話語狂歡是現代小說常用手法,在喬哀思晚年的《芬尼根守靈夜》到達極致,完全拋棄被讀者理解的可能,創造出所謂“芬尼根語”,是打碎的英語、混雜愛爾蘭語、作者杜撰語所成,所以無法被完整翻譯。
某種程度來說,這是文學革命手段,就是將話語最大值化,產生異變。魯迅在《野草》的散文詩和一些短篇小說裡都有這種狂歡。
但我從魯迅的歡卻想到悲,魯迅有的沉重感,不便為外國人道,巴赫金學者們又怎能理解。我厭惡大多數批判文學,因為裡面只有罵,《野草》卻是痛的文學。批判若缺乏了指向自己的維度,站在道德高地上罵人,批判就不成批判,而是事不關己的指指點點。
譬如說《野草》裡的〈失掉的好地獄〉,這個多重矛盾的意象便是——何謂好地獄?我們到底要好地獄還是壞天堂?人間是好地獄或壞天堂或兩者皆非?人間和好地獄、壞天堂相比有何相似處?這都是好地獄帶來的反思。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佈告三界:天下太平。”
魯迅又從“我夢見”講起。在地獄的鬼魂叫喚低微有秩序,像是巴哈的音樂。中國地獄也是很痛苦折磨人的,痛苦可作為音樂欣賞嗎?當然可以,就像保羅 · 策蘭的《死亡賦格》一樣,亂世的聲音交織也成合鳴,但詩人總要戳穿它的虛偽。
“有一個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一切都已完結,一切都已完結!可憐的魔鬼們將那好的地獄失掉了!’他悲憤地說……”
詩人就像這魔鬼,不但是反抗上帝的墮落大天使,還是苦天使,或者佛教講的修羅。他覺得眾生苦,必須先墮落到眾生中,就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這種人。
魯迅一生亦如此糾結,連文字也是。“地獄原已廢棄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緣早不騰湧;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而可憐——”他講存在主義,用的句法與修辭卻是佛經的,曼陀羅花又稱彼岸花,無花無果,非常小,象徵彼岸。
大被焚燒的地獄讓我們想起《野草》題辭裡地火奔突的地下。鬼想起人世,要反地獄,於是人來與魔戰鬥,人戰勝,重整地獄,使魔出走,人類來整治地獄,但鬼又不甘,這時人重整地獄,一切重新回到地獄本來的模樣。
突然魯迅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對人談鬼,所以他才語無倫次,乃大悲傷。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