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
工作開始了。一入房門,男子拿掉鴨舌帽下的嚴肅臉孔,倏地浮現一絲猥褻,雲晴那身清純可人的制服裹着挑逗原始本能。她早已習慣這些人川劇變臉的本事,始終掛着標價的笑容。雲晴的工作是把男人積累許久的情慾毫無留存擠出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與慾望無關,只是以時計價的服務。
男人很快,但滿足,笑着一邊穿上衣服,一邊丟下一張張大鈔。門關上,雲晴卸掉一半的笑臉,還有一半是真心的笑,因為桌上的紙鈔。洗完澡,走在只點着一盞小夜燈的岑寂走道,每當她換呼吸時剎那靜默,無邊的黑暗便無聲息籠罩。櫃檯阿姨一眼也沒瞧她,鑰匙和櫃檯的摩擦聲告訴她下班了。
雲晴走出大樓,從口袋拿出一根雲絲頓,火光照亮璀璨的粉色指甲,星星點點的亮粉銀河般閃爍。天氣並沒有因夜幕而涼爽,空氣裡仍充斥令人窒息的悶。
雲晴悠悠晃到便利商店,在琳琅滿目的微波食品中挑了一個,這不代表雲晴喜歡吃這些,她只是不想排隊,不想等候,想像個聾啞人士點點頭,盡快果腹然後窩在一個舒適的空間。
雲晴身上的反差元素總格外吸引別人目光,她像一朵鮮紅艷麗的花,卻又顯得如此清純空靈。比成年女人還嫵媚的妝扮,但不經意的小動作透露了年紀。
不管男人或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暗地議論紛紛。雲晴習慣了,或說假裝習慣那些視線,敏感的青春期是容易掀起漣漪的池水,只是她裝作心底的波濤處在另一個次元。
“人類都是渺小的。”每當聽見細碎的評論聲,雲晴都會想到初中時坐在她後面的男生,一個雙腳割線但沒錢打霧的小混混。雲晴會對那個小混混印象深刻,是因為初三時他還沒來得及打霧,就被仇家砍死在宮廟附近的水溝。
別人觀察她,她也觀察別人,而且理所當然的觀察男人。他們都是潛藏的客人,雲晴只把男人分成很快的跟比較持久的。理所當然,雲晴喜歡前者。
她專注地盯着一位忙着接電話的西裝男,判斷他的經濟狀況,以及速度。職業、身材、長相她都不在意,反正“人類都是渺小的”,都一樣。
因此當雲晴把視線轉回櫥窗時,驚愕地發現外面有個男子凝視着她。
“幹!”她嚇得嗔了一聲。是個穿着黑色polo衫、灰卡其褲的高大男人,那人發現雲晴也在看他,立刻跑到旁邊假裝講電話。
她要試探一下對方。
那人果然跟上來,一路到了停滿電單車的小巷。雲晴停在轉角抽煙,那人一經過,她便笑吟吟看着對方。
“喂,哥哥,你是不是在找我?”雲晴扔掉煙,捉住他的手。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你剛才看了我這麼久,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啊?”雲晴熟練地挽着他。
“不是。”他急忙搖頭。
“那你找我到底幹嘛?”挽住他的手時,雲晴能感覺他的手臂非常強壯有力。
“抱歉,我不是故意跟着你,只是……”他突然頓了一會,盯着雲晴柔媚的雙眸,“你是學生吧?”
“哦,我的制服放在包包裡唷,如果你喜歡我可以穿上,也可以檢查學生證,但是不能拍照。大哥,我真的是十七歲。”雲晴會心一笑。
“十七……你姓什麼?”
“性——愛!”看着那人愣着,雲晴忍俊不禁,“你幹嘛這麼嚴肅啦,還是你想換個地方說話?”隔着一扇門,男人才會卸下愚蠢的防備。
她繼續堆着笑靨道:“哥哥,你既然問我問題,我也可以問你吧?你幾歲,什麼職業啊?”
“四十一歲。”那人先戳破雲晴的擔憂,接着侷促不安地說:“我沒有惡意,抱歉打擾你了小姑娘。”
“大哥,你這麼害羞,該不會是處男吧?那,我可以打折唷,想要什麼我都能做。”雲晴打量了一下,心裡嘀咕對方應該不是警察。
“不用了——”
“那你可以加我的line,有問題要問可以直接發問。”
雲晴掏出手機,對方則是掏出錢包,抽出三張大鈔。
“不好意思,這個你收下吧,別吃微波食品。”
“咦?”雲晴先注意到Montblanc皮夾,才回神訝異那些鈔票。
男子匆忙離去,留下摸不着頭緒的雲晴。
天上開始飄毛毛雨,眼裡看着那人離去的方向。
※ ※ ※
好閨蜜小麗足足笑了三分鐘,剛挑染好的金髮抖個不停,最後才在雲晴的白眼中慢慢停下。
“你也太幸運,居然遇到這麼好的怪人。我怎麼都沒遇到,下次記得call我。”小麗揉着紅通通的眼睛。她的臉孔比雲晴成熟,身材也更豐滿,唯一符合年紀的只有那身制服。
“昨天放我鴿子還敢說!”
“好啦,大不了我晚上請吃飯。”
“我媽叫我早點回去。”
“哇塞,該不會你媽想通了,要煮飯給你吃吧。”
“那女人這麼急着找我一定是為了錢。”
“你也夠辛苦的。”
“彼此彼此。”
小麗跟男友的同居宿舍是位於巷弄內的公寓套房,大小不過六坪,離學校不過五分鐘車程,但對經常翹課的小麗來說一點優勢也沒有。真正的優點是租金便宜,相對的隔音極差,上下三層的噪音連通一氣,不過這時間大部分人都外出工作,小巷內顯得相當寧靜,疲憊的小麗一躺上紊亂的床立刻呼呼大睡。
電腦桌上散落瓶瓶罐罐,房間滿是酒氣和煙味,角落則累積了三天的便當盒。雲晴搖了搖頭,打開窗戶讓陽光灑進來消毒,着手整理骯髒的房間。清理便當盒時還發現了三個用過的保險套。
浴室同樣紊亂,垃圾爬出垃圾桶,洗臉檯被小麗的化妝品佔據。費了一番工夫後,雲晴很滿意整理的結果。她老是搞不懂小麗他們怎麼能任由房間髒兮兮,房間就應該保持舒舒服服,這樣才能放鬆身心。
雲晴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兩人嬉笑,雲晴立刻神色凝重地接起手機。看見雲晴的撲克臉,小麗完全不用猜是誰打來的。
雲晴冷冷“嗯”了聲掛掉手機後,小麗說:“你媽叫你回去了?”
“一直在催,不知道在催甚麼。”雲晴氣憤地說。
“別氣啦,要不然你也搬出來嘛,我們對面正好要出租。”
“我才不要每天都聽你們打炮,睡覺還要聽你叫床很難受耶。”
小麗懶洋洋地側躺在床上,噘着嘴道:“小晴,你為什麼還要回去,你媽只是想跟你要錢。雖然我媽也是……”
“因為那是我家啊。”雲晴後悔這麼說,一個幾乎只在晚上才回去睡覺的地方應該更適合被稱為飯店。她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麼,可能出自某種本能,一定要回到母親身旁。
“每次我都不想拿給她,可是她一哭,我還是會給,不然我爸拿不到錢又會打她。”小麗甩甩手,像甩開蒼蠅那樣趕走負面情緒,“好啦,晚點打給你。”
在臉變得糾結之前,雲晴趕緊下樓騎車。
雲晴緩緩騎在強豔的黃昏下,夕陽照得她幾乎張不開眼。雲晴住在屋齡超過四十年的老公寓,外牆剝落得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陽台上鏽蝕的鐵欄杆彷彿用力一踹就會斷裂。公寓門口停着一輛轎車,一個露出半甲的平頭大漢在車旁抽煙,惡狠狠瞪着一個包手包腳,卻唯唯諾諾的高瘦男人。媽媽的小白臉男友昆成。
昆成一見到雲晴,趕緊朝她招呼道:“你媽在上面。”
雲晴不理他,將電單車插在擁擠的停車格。昆成又喊了她一聲,雲晴頭也不回走進電梯。
她的媽媽在客廳焦急地滑着手機,雲晴打開門,掛掉她媽媽打來的第十三通電話。
“小晴快點拿錢給我。”雲晴的媽媽濃妝豔抹,噴着香豔的香水。
“你們拿我的錢還給地下錢莊後是不是要繼續去借錢賭博?”雲晴忍住氣,冷冷地看着媽媽。
“你什麼態度?我只是暫時缺錢,你不要忘了是誰把你養這麼大,現在跟你拿點錢也不行?”雲晴的媽媽從窗戶望向一樓,昆成正在替平頭大漢哈腰點煙,平頭大漢直接甩開他的手。
雲晴的媽媽立刻放軟態度,好聲哄道:“小晴啊,叔叔只是這幾天手氣不好,錢很快就會還你了。”
“他不是愛吹噓自己跟什麼大哥很厲害嗎,會連五萬塊都還不起?”雲晴冷諷道。
“你——好啦,拜託你啦小晴,等過兩天我領薪水再還你好不好?”
雲晴聽膩這種承諾,那些錢拿來繳完桌上的信用卡帳單就一毛不剩了。她進房間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了一疊鈔票,出來後便扔到沙發上。
“這是最後一次。”雲晴已記不得這是第幾個最後一次。
可是她應該要司空見慣,這不是媽媽第一次拿錢去幫男人還債。也不是雲晴第一次幫媽媽還債。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如同往常每一個雲晴獨自在家的日子,斑駁的牆面、三不五時堵塞的廁所,以及再怎麼清理仍揮不之不去的霉味。這棟破敗的房子除非重新裝潢,否則再努力整理也掩不住灰暗。
她嗅着空氣裡殘留的香水味,抽了抽鼻子,回到房裡換身衣服出門。
深夜,喝得爛醉的雲晴靠着牆嘔吐,兩眼無神地看着夜街車水馬龍。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擦過身旁,是那個怪大叔。怪大叔穿着運動衣跟球鞋。
雲晴沒想到還會再遇到他,立刻扔掉煙,揚起擅長的笑容,嬌柔搭訕道:“嗨,這麼晚還沒睡。”
“我上次是不小心的,小姑娘,這麼晚你還不回家?”
“我沒地方回去,只能在這裡等到早上。喂,大叔,你在看哪裡啊?好色喔。”雲晴主動抓住他的手,莞爾道:“我們很有緣呢,你想不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聊聊。”
“你先放開我,小姑娘。”
“大叔,你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嗎?我現在讓你問嘛。”
“大半夜拉着一個中年人不好看。”
“你上次跟蹤我,還塞了錢給我,這次又跟蹤我,要怎麼解釋?”雲晴宛如拉着一頭有趣的大玩偶。
※ ※ ※
還是來到熟悉的旅館。他用帽T遮住臉,迅速掏出一千塊。聽到鑰匙遞來的聲音,上工。雲晴很快脫到只剩內衣褲,他近乎懇求地說:“你先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好,那麼你回答一個問題,我就穿一件。”
“我——”
“不然我就繼續脫。”
見拗不過雲晴,他認栽道:“好,你問吧。”
“你叫什麼名字?”
“可以跳過這個問題嗎?”
雲晴笑着準備解開蕾絲內衣的釦子。
“我姓趙,趙錢孫李的趙。”
“不說名字就不算數喔,還有,我姓洪,洪水的洪。下一題,為什麼要跟蹤我?”
“我沒有跟蹤你。”他無奈地垂下頭。
“趙大叔,你這樣我只能一直脫了。再一題,你是不是處男啊?”
“我已經四十一歲。”
“哦,所以不是囉?”雲晴看對方的反應就想到小學六年級時,趁畢業典禮跟她告白的同班同學。
“我承認,我上次是有意跟着你,但我保證我沒有惡意。我真的要回家了。”
“你都四十一歲還有門禁喔。我已經回答兩個問題了,請把衣服跟褲子穿上。”
都已經進到房間了,居然還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雲晴主動環着他的脖子,嚇得他跌到床上。這下她真的疑惑了,開門見山問道:“趙大叔,你不是想要跟我做愛才跟着我嗎?”
“……你怎麼可以隨便跟陌生人做這種事。你這樣做家裡人不擔心嗎?”
“我媽才不會擔心。不這樣做,哪有錢。”雲晴倒沒想到真有這樣的男人。
“這些錢你收着。”他把皮夾的錢全部交給雲晴,足有一萬五千。
“你又不是我的客人,幹嘛給錢。”雲晴怒了,她討厭被施捨。
“日子再苦總有辦法解決,絕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你是漂亮的姑娘,要好好愛惜自己。我可以幫你求助社工,或尋找更正當的管道,但請不要作賤身體。”
“我也希望有好管道可以幫我還掉那些爛債。”雲晴冷笑道:“你覺得我賤,但我寧可作賤還債,也不要每天被當狗吼着還錢。而且那些錢也不是我願意欠的。你又不是我爸,也不是我男朋友,這些道理是要講給誰聽。”
雲晴沒有咆哮講出這些話,冷靜的諷笑反使氣氛詭譎。
“確實,我們沒有關係,也只在奇怪的情況下見過兩次面,我對你不夠了解,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也許你覺得我沒資格說這些話,但我真的為你好。”
“既然我們沒關係,省下口水吧,大叔。”雲晴穿好衣服。
“這些錢不是要侮辱你的尊嚴。”
“那你養我嗎?”雲晴沒有單純到相信世上有不勞而獲的好事,男人付錢總想要一些回報。
“我必須走了。他邊說,邊從口袋掏出一疊鈔票,壓在床頭櫃上。
“喂,你到底想要我幹嘛?”
“好好唸書。小姑娘,你……”他看着雲晴欲言又止。
“別叫我小姑娘,我叫洪雲晴。”
他頷首,試圖從嚴肅的表情擠出一絲笑容:“雲晴,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這樣算是包養我嗎?”
“當然不是。也許你應該跟你母親好好商量,母女連心度過難關。”
“哼,她只會叫我多找幾個客人,多扒他們幾層皮。”
“如果你真的有困難,就打給我。”
大叔走了。之後雲晴數了那疊鈔票,足足有十萬塊。誰會沒事在身上放十萬,而且毫無代價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援交妹?
雲晴忖是不是應該給怪大叔一個擁抱,畢竟他什麼都沒做就大方的給了十萬,但在詭異的氣氛下雲晴只是愣愣地目送怪大叔離去。怪大叔匆匆地走,宛如夜裡一陣稍縱即逝的風。
※ ※ ※
鏡子裡映出的虛弱臉龐彷彿早已死去的冷凍食品,被冷漠而麻木的人生加工,拋棄在不被發現的角落,冰冷凍絕了腐臭,只有自己能嗅到從體內潰爛的臭味。在舞池中多喧鬧,此刻就有多寂寥。雲晴忍不住撫摸鏡裡無神的人影,過重的鉛華抹去青春,提早刻上歲月殘酷,可是她早無青春可言。
來不及成長就將死去,那副漂亮皮囊只是一具行將就木的空殼。還沒進家門就聽見屋內吵得不可開交,不過這已是家常便飯。雲晴無視媽媽跟男友咆哮的畫面,收好鞋子便回去房間。反正吵鬧過後,他們又會恩愛,毫不顧慮他們的動物本能會穿透廉價公寓的破爛牆壁。
不過他們今天吵得特別兇,似乎要吵得鄰居報警才甘願。
“你不要越說越離譜,每次都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我是嫌你什麼,生過兩個?”
“叫那個賤人出來講清楚!”
本來滿不在乎的雲晴忽然被觸動了,她貼在門邊,仔細聽媽媽的男友怒吼。
“對啦,你最有本事,厲害到連自己小孩都餓死。”
“餓死又怎樣,至少我還養活一個啦!像你這款的,不靠女人就活不下去,沒有我你早就餓死路邊,還想去到處幹女人!”
巴掌響徹,接着是女人歇斯底里怒吼。
雲晴神色凝重地坐在床上思考很久,直到外面鐵門砰的一聲甩上,她連忙走到客廳。她看見媽媽怒氣衝衝地拿出一瓶酒,光從背影就能看出這個女人有多不甘願。
“你要幹嘛?沒看到林祖嬤心情不好?”
“我是不是有個哥哥?”
“死了啦,問什麼問。”
“為什麼沒跟我提過?”
“都餓死了有什麼好問,還不是把你養到這麼大。”
雲晴差點被這話逗笑,到底是誰養誰。
可是諷刺的是,雲晴腦海裡浮現了怪大叔的臉,那個莫名對她好,又不是為了跟她上床的大叔。她不相信沒有男人不想要這副美好的青春肉體,除非對方有難以啟齒的原因,撇除掉性無能的可能性,豈不是剩下——
不可能吧。雲晴趕緊搖掉這個可怕的念頭。她沒聽見媽媽朝她大吼大叫,只是默默走回房間,怪大叔做過的事又一一浮上心裡。如果把怪大叔沒來由的饋贈當作是因愧疚而做的補償,矛盾點好像就解開了。
雲晴好久沒覺得這麼緊張,即使被警察釣魚,或遇上變態客人也不曾有,那些只是她腐朽人生中的日常,轉過身就能用一疊疊鈔票刷掉恥辱的味道。要是她現在的假設為真,將是她完全無法想像,難以控制的後果。但雲晴並沒有血源重融的欣慰,她只感到陣陣噁心,甚至壓抑不住憤怒。
※ ※ ※
剛過午夜十二點,怪大叔猝不及防被搧了一耳光,他疑惑地盯着怒氣衝衝的雲晴,不曉得哪裡得罪了她。
“我——”
“你以為給我這些錢就能抵銷你的錯嗎?幹,講那些好聽話有個屁用!”
“雲晴,你冷靜一點——”
“我冷靜個屁!如果你早就發現我,為什麼要躲躲藏藏,是我幹的事情很丟臉,還是你從一開始就不想認我。”一向冷靜的雲晴此時像個瘋婆子在街上大吼大叫,路過的人無不側眼偷看。
“認你?”
“你知道我有個哥哥。”
“對。”
“那你知道他被餓死了嗎?”
“甚麼?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媽說了什麼嗎?”
雲晴叫怪大叔出來,只是想狠狠宣洩一場,想到當初誘惑他上床的場景,恐怕是這輩子最羞辱的事情。
“不就是因為你一直裝傻才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雲晴冷諷道。她想起在旅館裡大叔勸戒的話語,如今諷刺地像把利刃在心臟刺穿無數洞。
大叔一臉茫然,那神情彷彿在看一個瘋言瘋語的陌生人。是啊,他們怎麼不是陌生人,這麼多年過去,再血濃於水的感情都淡到索然無味。
“雲晴?”
雲晴以為大叔會走過來擁抱她,給予她十七年來渴望的溫暖。但大叔只是怪誕地看着她,就像這十七年般漠然。
雲晴以為自己早習慣失望,沒想到還存着如此幼稚的想法。
“你對我一點歉意都沒有嗎?別告訴我這麼多年你沒能力打聽我們的下落!”雲晴克制情緒,她最厭惡母親那副潑婦的模樣,可是她真的快忍不住了。
“我跟你媽媽已經很久沒聯絡,要不是偶然看到你,我真沒想到她也在台北——”
“說這話你自己相信嗎?”雲晴冷冷瞪着他。
大叔沉默了一會,坐在沙發上,像是做壞事被看穿的小孩子,侷促不安地說:“我、我確實有聽說過你媽媽的事情,可是我不敢去找她。”
“所以人一旦懦弱,不管十年還是二十年都改變不了對吧。”
“雲晴——”
“別叫我!”雲晴吼道:“我跟着那女人被追債的時候你在哪?繳不出房租被當狗趕來趕去的時候你在哪?我被那女人的小白臉強暴的時候你在哪?那女人甚至不幫我說話,還打我,說我勾引她的男人!你說那些大道理不覺得丟臉嗎?”
“你就是我爸不是嗎!”雲晴顫抖道。
“雲晴?”
一切豁然開朗,為什麼怪大叔對她這麼好,卻一點回報也不要。世上唯有親情可以如此。儘管雲晴的親情一直都建立在醜惡的利益上。
怪大叔一臉茫然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雲晴氣得渾身發抖。見到怪大叔伸手拿皮夾,雲晴狠狠推他一把,頭也不回跑掉。回到家,只見媽媽在黑暗的客廳喝着悶酒,四周還是一樣亂。
狼狽的雲晴拿出手機,逼問道:“這個人是我爸?”
“我哪知道誰是你爸。”
“給我仔細看!”雲晴吼道。
媽媽啜了口酒,盯着熒幕裡怪大叔的照片。“白癡,我才不會跟這種醜男上床。”
雲晴揪住媽媽的衣領,似乎要搖醒她的記憶。
“你幹嘛!”
“說啊,這個人到底是誰!”
“初中同學,就這樣。”
“就這樣?”
“他前陣子有來找我,跟以前一樣蠢,說要幫我還債,所以我就拿了兩百萬。結果那個混蛋把錢全部拿去養女人,我一定閹掉他。”
雲晴錯愕地看着媽媽,“他不是我的爸爸嗎?”
“你哪句話聽不懂,我才不會跟這種人上床,他從初中就追我,就這樣。不過他現在真的很有錢,我看把你賣給他好了。”媽媽大笑道,然後趴在沙發上吐。
雲晴愣住,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種人。
“世界上都沒有好男人啦。”媽媽倒在嘔吐物上,抱着酒瓶痛哭。
雲晴想哭,卻哭不出來,反而笑了。
※ ※ ※
翌日一早,收到雲晴訊息的怪大叔匆匆趕到她的家,卻只發現雲晴的媽媽倒在血泊之中。
桌上有一張雲晴親筆寫的紙條:從今以後,我會帶着你給我的尊嚴活下去。謝謝你。
之後,不管警察怎麼找都找不到失蹤的雲晴。
令 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