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秉燭遊
當代詩人杜涯曾有一首詩,具體的詩意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其中幾句,說的是詩人站在一樹繁花下,“想它們/一定是為着什麼事情/才來到這寂寞人間。”好多次,經過花意正濃的高樹總會想起這兩句詩來。不過,繁花的熱鬧總是自顧自的,不太理會人間寂寞與否。且不說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冰雪壓枝或是春寒料峭時,也總有一些花要冒着寒氣開放;特別是黑黢黢的夜間,它們才不在乎人間的燈火是否還在閃爍。倒是人們對花開別有執迷:古有雪夜訪梅、秉燭賞海棠,今人也會在夜裏守着曇花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凌晨四點看到未眠的海棠花後發出“一朵花很美,那麼我有時就會不由地自語道:要活下去”這樣的感慨。
夜間訪花,我以為最為風雅、最惹人艷羨的描繪當屬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咏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可以想見這是一個多麼歡樂澄明的月夜,群賢對答,飲酒作詩,春風微醺,桃花紛然而下。在如此情境之中,有對時間萬物的深刻感知,也有歲月倉促浮生若夢的感喟。秉燭夜遊的人,古來皆有,衆人皆醉的快意,心事躊躇的落寞,彷彿在未眠的花樹中都能得到了理解和撫慰。
李白的春夜桃園是浪漫深沉的,像桃花灼灼不管不顧的肆意,而在宋人馬麟那裏,月夜賞花要清寂很多。馬麟曾用幽雅、細膩的筆觸勾勒了一幅《秉燭夜遊圖》。短亭迴廊掩映在身姿卓卓的花樹中間,遠山如黛,圓月高懸。這是宋時的庭院,也是宋時的月色與花朵,疏朗又活潑。這個庭院的主人呢,正端坐在亭中,一衆僕人正秉燭,照亮那朦朧月色籠罩中的庭院與樹影。那隱隱綽綽的燭光應和着天上淡淡的月光,花樹該是怎樣的搖曳,像從高牆之外的遠山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笛聲。畫中人正襟而坐,僕人三三兩兩衣冠整齊,也沒有半夜起身的倦怠之態。也許不是主人一時興起夜間起身遊園;更有可能是他已經在這園中閒遊許久,看那暮色微朦,看那夜色沉落,越來越濃重的黑夜讓花樹隱藏了瀲灩,所以僕人們走上前來點燃了燭台。“只恐夜深花睡去”,夜色洶湧,恐怕人們擔憂的是自己昏然睡去罷,擔心一夜醒來,已是滿地殘花,錯過了最絢爛的花期。短促的花期對應着漫長的黑夜,仿若短暫的人生對應着無盡的光陰;這是最容易滋生感慨的時分,也是生命中最詩意的時刻。如果這時候還同花一起醒着的人,便已經領受了天地自然間美的贈予,多多少少感受到了生命的真意。
馬麟筆下的秉燭夜遊不似李白那般的行雲流水縱情快意,相反它的情緒是內斂的。正如畫中突出的建築——亭廊,有一種工整、和諧的對稱;那些旁逸斜出的花枝在這樣的風景中,顯出一種被豢養的含蓄嫻靜。亭內和院子裏的燭光與天色融為一體,薄明的暖黃讓厚重、穩定的建築似乎也蒙上了一層輕盈的沙麗。後人以為這畫中的花樹是海棠,不僅是因為這嬌美的花多次出現在宋人的筆墨中,而是這畫中的氣象和時辰,似乎正是海棠盛放的月令。我也曾在乾燥、空曠、清冷的北方見到纖塵不染的海棠花,那鮮嫩欲滴的色澤和彷彿從另一個乾涸的世界破壁而出的熱烈,讓人生出一種感動,那是一種草木對自己生命的禮讚。我以為坐在花樹前的人,一定也感受到了這種禮讚,他不捨睡去,他是為自己點燃了蠟燭,也是為滿樹海棠點燃了蠟燭。海棠是否能就着這光亮,體會到人的心意呢?晝短夜苦長,人的天性總是渴慕光明,在黑暗中容易感傷。而花兒們呢?也許它們並不在意黑暗和寒冷多麼漫長,只要它們吐露了芬芳,就會盡情燃燒,直至隕落。
《秉燭夜遊圖》的作者一定有過秉燭夜遊的經歷,也許他也在泠泠的夜晚在花樹前徘徊,他也許遇到過這庭院中的主人;他們對着同樣的夜色和花樹,也該是不同的心境吧。這位叫馬麟的畫家在歷史上記載寥寥,而他的父親正是在南宋畫壇無人不曉的大師馬遠。這位繼承了良好家學的畫家筆觸從容淡定,他似乎對“此時此刻”並不流連,你看那鎮定的亭台,那呼應着遠山的枝條,那是一種趨向永恆的風景,那也是人們深夜不眠,想要挽留的情致與風華。他應該不是一個會追問“它們為着什麼事,來到這寂寞人間”的畫家,他知道在夜裏與它們相逢,有刹那美的停駐,便已足夠。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