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字 而不是吝嗇字

古代蓋有所謂惜字亭，本意是讓人不要亂拋有字的紙、書，尊重文化，但“惜字”二字，應該對寫作者也有別樣的啟示。

在中國，古人對漢語言文字的理解和認知比現代人強。原因很明顯，古人面對的娛樂、藝術、傳媒等誘惑遠遠少於現代人，文字成為他們精神生活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他們就會把專注力、觀察力、想像力等集中在本來就帶有造型美感的漢字上面，古代的詩人文人以觀賞一個藝術品的態度去理解和認知一個個漢字，自然有細緻入微又鮮活的發現。

在古代，文字與誕生它們的環境之間距離很短，你可以在身邊的山水器皿上直接找到某些漢字的客觀對應物。這樣的學習和認知過程是非常直觀和刻骨銘心的，也是極具美學意義的。

古代雖然戰火紛飛、易代頻繁，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對文字的基本敬畏心始終還在，所謂的文脈始終在民間的保護之下。

但當代那一場文革浩劫，在內地徹底割裂了人們對古文化、古文學的傳承，繁體字變成簡體也加劇了這種陌生感，人們已經很難去想像古文字的本來面目包括它的能指與所指。

所以，我常奉勸同行，現在要振興中國文學，首先要從振興中國文字開始。尊重我們古典的語言、文雅的語言、隱喻的語言，進一步要求自己能像古人一樣“惜字”，字才會和你惺惺相惜，還你一個豐富的文化富礦。

但現在流行的所謂簡約、日常的寫作，依然以“言簡意賅”為審美標準，但事實上是一種對文字的刻薄、吝嗇。從我的經驗出發，我可以肯定地說，具備豐富的詞彙量，對一個作家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必須的前提。

因為寫作有一點重要的要求：你要準確地表達你的感受、準確地描寫你觀察到的或者你創造的世界。你的詞彙就是你的零件，零件越多你的創造物越完美。古人有所謂“搜索枯腸”一說，就是指詞彙量不足，無法寫出心中要表達的事物。詞彙量充足的人，腦子裏一呼百應，有非常多的選項供你調遣，你可以找到最精確的一個詞，確保它能把你的心聲完美傳達給讀者。

我很早覺悟到這個道理，並且做過兩個訓練。首先，在十七歲那年，我把一本《現代漢語大詞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其後我也不斷閱讀《簡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和中國古代的各種“類書”，讀古詩文的同時也讀其校注，“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另一訓練就是，我刻意要求自己寫的每一首新詩裏面，至少出現一個以前我沒有用過的詞，如此，我的文字花園便會越來越繁盛。

只用五百常用字寫作不是不可以，那意味着你的寫作主題有驚人的爆發力，但同時也顯示出它有極大的局限性，對於大多數作家來說，這都是可一不可再的、自絕武功式的冒險。披盡繁華方見簡，也許這是真正進入“晚期風格”的作家、藝術家才可以進行的挑戰。

廖偉棠